艾青作品
民族精神的艺术凝聚
记者:解放前,艾青以深沉、激越、奔放的笔触诅咒黑暗,表达对黎明、光明、希望的向往与追求,被誉为“光的使者”,创作了很多名篇。这一时期他的创作特点是什么?
张同吾:伟大的抗日战争为诗歌创作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艾青随之扩大了政治视野和精神天地,他所创作的长诗《向太阳》和《火把》,以磅礴的气势表现了中华民族所焕发出的振奋精神和英雄气概,就连那些抒情短章,也成为民族精神的艺术凝聚,在《吹号者》这首诗中,他以不可抑制的激情,描绘了小号兵崭新亮丽的形象,当他听到“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滚在天边的声音”,他就把嘹亮的号声吹响,他在战斗中牺牲了,他的铜号仍映出太阳的光辉这种不死的精神力量,正是一个觉醒的民族精神特质的象征。《黎明的通知》是借诗人之口,传达庄严的信息,黯夜即将结束,一个时代的黎明即将到来,表现出不可遮掩的开拓之力、跃动之气和阳刚之风。
记者:艾青这一时期的作品呈现出一种忧郁、感伤逐渐转向悲壮、高昂的诗风?
张同吾:艾青诗歌的风格和情调也是多样的,然而又同样深蕴着爱国情思,和对人民命运的深切同情。在北方,他从真实的生活感受中,认识了“中国的路/是如此的崎岖/是如此泥泞呀”,这种沉郁而凝重的情思,在许多作品中,都有显明的印记,《我爱这土地》是又一首经典之作,面对着被暴风雨打击着的土地,面对着永远汹涌着悲愤的河流,面对着无休止的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他愿像鸟一样地歌唱。“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他把土地深情写到了极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已成为几代人铭刻在心的警句。
如果说,30年代初他是作为一颗光华熠熠的新星,以不可遮拦的光焰升腾在中国诗歌的天空;如果说,在抗战时期他以自己的恢宏之作,铸造了中国现代诗史上继郭沫若之后的又一座高峰,那么从50年代到70年代中期,漫长的二十多年间,他未能再现诗歌巨人的形象。我们无法回避,也不必遮掩政治风云变幻和历史天平的倾斜,给一切善良而无辜的人所带来的灾难,让许多有才华的诗人陷入炼狱之中。尽管历史的残缺让诗残缺,尽管艾青的人道主义精神和艺术风格,受到当年文艺观念狭窄性的钳制,仍能创作出《礁石》、《维也纳》、《一个黑人姑娘在歌唱》、《给巴勃巴·聂鲁达》、《大西洋》等精湛优美的抒情短章。
深情唱响“归来的歌”
记者:70年代末复出后,艾青诗思如涌,迎来一个新的创作高峰,这一时期艾青诗作的特点又是什么?
张同吾:在被放逐的漫长岁月中,艾青饱尝人间悲苦,他思想的根须在烈日和暴雨下,在生活的土地上蔓延。如果说但丁走过了所有地狱,才写出了不朽之作《神曲》和《新生》,那么艾青是从自己同人民紧密相关联的命运中,深化了对人生和世界的理解。他仍是诗心不老,诗魂不死。当新历史时期的曙光初照大地的时候,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时代的开始,他以更睿智的头脑思考世界,更深邃的目光审视生活,相继出版了《归来的歌》《彩色的诗》《域外诗选》和《雪莲》等诗集,其中《光的赞歌》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可视为新时期诗史上思想和艺术相统一的两座光华四射的丰碑。
记者:这些作品主题接续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渴求光明、真理的情思线索,并有大幅度延伸,更为深沉、凝重、睿智。
张同吾:《光的赞歌》是一篇视野开阔、思想犀利、情感激越、气势磅礴之作,是对历史规律的概括、对生活真理的浓缩。诗人把光视为智慧的象征、力量的象征,希望的象征。他猛烈地鞭笞了反动统治者妄图垄断光明、愚弄人民的本性,同时又尖锐地指出人类的历史不可阻挡。这部长篇抒情诗自始至终都体现了英雄气质,热烈讴歌“那最先去盗取火的人”,“是最早出现的英雄”,我们会想到从遥远的普罗米修斯到为中国开创了崭新时代的世纪伟人和无名勇士们,是何等令人崇敬。艾青是光的使者,一生都歌颂光明,从《给太阳》、《太阳的话》、《火把》、《黎明的通知》到《光的赞歌》,形成他的光谱系列,就连他早期浸润着忧郁色调的诗篇,也包容着对光明的渴望与追求,表现了人类共同的精神向往,致使他的诗具有永恒的感召力和启示性。
《古罗马的大斗技场》是艾青出访欧洲之后创作的一篇力作,他站在古罗马大斗技场的遗址,引发了他丰富的联想。古罗马奴隶们在奴隶主的威逼之下互相厮杀的残酷情景,在他人生经验的心灵屏幕上叠印出来,化作一幅超越时空和国度的图画,他热烈讴歌“觉悟了人们誓用鲜血浇灌大地/建造起一个自由劳动的天堂”,诗人探寻真理的心灵穿过岁月的铅幕,穿过异国山河,表现出深邃的哲理,富有强烈的超越意识。他延续早期作品的一贯风格,情思自由驰骋,想像天开地阖,意象富有鲜明的象征性和隐喻性。
记者:晚年时艾青还坚持创作,他创作的一些咏物和哲理小诗也是发人深思的。
张同吾:如果说深挚的爱国情思、深刻的人生体验和中西合璧的知识结构,是成为优秀诗人不可或缺的基本素质,那么艾青晚年却以此为基石,完成了神奇的超越:那便是从爱国主义到人类意识的延展;从历史暂时性走向了哲学的永恒,让诗歌本质和人性本真相融合。黎巴嫩诗人纪伯伦说:“在学者和诗人之间伸展着一片绿野,如果学者穿过去,他就成为圣贤;如果诗人穿过去,他就成为先知”。艾青完成了双重穿越,他以圣贤般的品德和先知般的睿智,成就了诗歌巨人的形象,他的作品方能超越时间和国度,具有隽永的诗学意义和美学价值。
记者:1980年您曾经在《诗刊》上发表了一篇对《大堰河--我的保姆》的诗评,受到艾青先生的赞扬,他说:“《大堰河》发表于1933年,至今47年了,已有无数评文,其中你的这一篇最好。”今天,如果请您评价艾青先生的诗歌成就,您会怎样说?
张同吾:艾青的诗学贡献和历史功绩,还在于他作为旗帜般的感召力和影响力,他的作品抚育了几代诗人的成长,启示了他们的创作灵性,影响了他们的艺术风格,也深层内在地影响了几代中国读者的审美心理。
百年岁月,无尽沧桑,时间远去,诗魂永存。诗人艾青仍然与海同在,与山同高,以他的风趣和快乐,以他的沉默和安详,以他的才华和智慧,以他的博大和宽容,活在我们心中……
生平
诗情激扬的一生
艾青原名蒋正涵,号海澄,曾用笔名莪加、克阿、林壁等。中国现代诗人,被认为是中国现代诗的代表诗人之一。主要作品有《大堰河--我的保姆》《艾青诗选》等。
1910年出生于浙江省金华市。1928年入杭州国立西湖艺术学院绘画系。翌年赴法国勤工俭学,学习绘画的同时,接触欧洲现代派诗歌。比利时诗人凡尔哈仑给他的影响最大。
1932年初回国,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因从事革命文艺活动而被捕,在狱中写下大量诗作,其中首次用艾青的笔名发表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引起轰动,一举成名。1936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大堰河》。
抗日战争爆发后,任《文艺阵地》编委、育才学校文学系主任等职,投入抗日救亡运动。1941年赴延安,任《诗刊》主编。抗战期间成为他创作的高潮期,出版了《北方》、《向太阳》、《旷野》、《火把》、《黎明的通知》、《雷地钻》等9部诗集。
抗战胜利后任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副院长。发表《在浪尖上》《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等二百余首诗作。出版了《艾青选集》等,另有论文集《诗论》《论诗》《新诗论》等著作。
解放后,任《人民文学》副主编、全国文联委员等职。著有诗集《欢呼集》、《宝石的红星》、《黑鳗》、《春天》、《海岬上》。
1979年后,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心副会长等职。创作诗集《彩色的诗》、《域外集》,出版了《艾青叙事诗选》、《艾青抒情诗选》,以及多种版本的《艾青诗选》和《艾青全集》。诗集《归来的歌》和《雪莲》曾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优秀新诗奖。
1985年,获法国文学艺术最高勋章,这是我国诗人得到的第一个国外文学艺术的最高级大奖。
1996年5月5日病逝于北京。
钩沉
曾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上世纪80年代,艾青曾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关于此事,由于他本人比较低调,坊间流传不多,以至于连文学界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回事。诸多版本的艾青传记都没有谈及此事。
据知,艾青被提名开始于1984年。而西班牙汉学家阿尔弗雷多·戈麦斯·吉尔是提名艾青为诺奖候选人的第一人,也是最为积极者,曾给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投书寻求声援,从而引起中央领导层的重视。
据知,1985年5月之前,或者甚至早在1984年,诺奖委员会曾数次来函征求中国作家协会的意见,要作协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一开始中国定的候选人可能就巴金一个人。1984年,戈麦斯向诺奖委员会提名艾青。
戈麦斯是翻译家、文化活动家,曾把艾青的作品翻译成了西班牙文。他曾来北京,拜访过艾青。他把与艾青会谈的纪要寄给了当时的党总书记胡耀邦,告知了提名一事,希望得到官方的支持。该信被转交给了中国作家协会。经过讨论决议,作协将候选人名单扩展为两人,即巴金和艾青。(陆云红)
名篇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年11月)
太阳的话
打开你们的窗子吧,
打开你们的板门吧,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进到你们的小屋里。
我带着金黄的花束,
我带着林间的香气,
我带着亮光和温暖,
我带着满身的露水。
快起来,快起来,
快从枕头里抬起头来,
睁开你的被睫毛盖着的眼,
让你的眼看见我的到来,
让你们的心像小小的木板房,
打开它们的关闭了很久的窗子,
让我把花束,把香气,把亮光,
温暖和露水撒满你们心的空间。
(1937年7月)
春
春天了
龙华的桃花开了
在那些夜间开了
在那些血点斑斑的夜间
那些夜是没有星光的
那些夜是刮着风的
那些夜听着寡妇的咽泣
而这古老的土地呀
随时都像一只饥饿的野兽
舐吮年轻人的血液
顽强的人之子的血液
于是经过了悠长的冬日
经过了冰雪的季节
经过了无限困乏的期待
这些血迹,斑斑的血迹
在神话般的夜里
在东方的深黑的夜里
爆开了无数的蓓蕾
点缀得江南处处是春了
人问:春从何处来?
我说:来自郊外的墓窟
(193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