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考枫露茶

《红楼梦》第 8 回，写宝玉从梨香院饮酒回来，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 “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 “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 ① 第 78 回，宝玉祭奠心爱的丫鬟晴雯时写的祭文《芙蓉女儿诔》中提到四种祭品，也包括 “枫露之茗”。《红楼梦大辞典》中释枫露茶说: “为枫露点茶的简称。枫露制法，取香枫之嫩叶，入甑蒸之，滴取其露。清·顾仲《养小录·诸花露》载: ‘仿烧酒锡甑、木桶减小样，制一具，蒸诸香露。凡诸花及诸叶香者，俱可蒸露，入汤代茶，种种益人，入酒增味，调汁制饵，无所不宜……’。将枫露点入茶汤中，即成枫露茶。” ② 但书中宝玉却说，要三四次才出色的。这说明，他喝的这种茶，不应该是用枫树的嫩叶蒸取的清露调制出来的，而是直接沏泡而成的。关于清露，《红楼梦》第 34 回也有记载，宝玉因为金钏和琪官儿的事，挨了贾政的一顿“又狠又快”的板子。袭人回答王夫人的询问时说，宝玉想喝酸梅汤。王夫人听后说道: “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点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 “好金贵东西! 这么个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 “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 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踏了。”

与曹雪芹同时代的医药学家赵学敏( 约 1719 年 ~ 1805 年) 在他的《本草纲目拾遗·水部》中，就载录了金银露、薄荷露、玫瑰露、桂花露、佛手露等 22 种药露。赵学敏在书中记述药露的起源和原理时说: “凡物之有质者，皆可取露。露乃物质之精华。其法始于大西洋，传入中国。大则用甑，小则用壶，皆可蒸取。” ③ 王夫人所说的进上的“清露”，指的就是用新鲜的含挥发油的植物的叶子、花蕊或果实，经过加热蒸馏后所制成的液体，无色有香而得名。检阅上述文献可确定，枫树的嫩叶是可制清露的，并可用来点茶; 但宝玉说的枫露茶却是浸泡而成的，应该是用枫树的嫩叶制成的饮材。否则，就不会说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

除了茶树的叶子外，相当多植物的叶子也可浸泡代茶，这是中国古代茶文化派生出的养生保健的衍生品---熟水。宋代养生学家陈直在《寿亲养老新书·熟水》中说: “稻叶、谷叶楮叶、橘叶、樟叶皆可采，阴干，纸囊悬之，用时火炙使香，汤沃，羃其口良久。前朝太医院定熟水，以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苏能下胸膈滞气，功效至大，炙苏须隔竹纸，不得翻，候香，以汤先泡一次，倾却，再泡用，大能利气，极佳。” ④ 除这些与茶叶类似的普通的植物的叶子以外，一些具有芳香甘甜的气味，含有挥发油的植物类中药，其根茎、花瓣、种籽等也是制作熟水的上佳饮材。如新鲜的金银花、茉莉花、玫瑰花等，都是花香熟水的食材佳品。紫苏是唇形科植物紫苏的嫩叶，沉香是瑞香科乔木植物沉香或白木香的含有树脂的干燥木材，麦门冬是百合科植物沿阶草的块根。这三种宫廷熟水的品牌排序，足以说明在茶文化昌达的宋代，不论是皇室还是民间，迎客先敬茶，送客用熟水，是当时约定俗成的礼仪。

宋代的熟水品类繁多，饮材丰富，名称不一。宋代诗词所吟咏与文献记载中所说的饮、汤、煎、水等，指的都是熟水这种在当时知名度颇高的养生保健的品牌饮品。明代养生学家高濂在《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中，记载紫苏熟水的炮制时说: “取叶，火上隔纸烘焙，不可翻动，候香收起。每用，以滚汤洗泡一次，倾去，将泡过紫苏入壶，倾入滚水中。服之能宽胸导滞。 ⑤ 宋代逸民在《江城子·中秋忆举场》中吟道: “吟配十年灯火梦，新米粥，紫苏汤。”感叹十年苦读的秀才，科场应举，却屡试不第，只有借助紫苏汤来疏肝理气，排遣胸中的郁闷之气了。从熟水的饮材角度来说，大观园中怡红院的玫瑰花，潇湘馆的竹叶，秋爽斋的桐芽，栊翠庵的梅花，都是可用来浸泡代茶的饮材。

笔者以为，传统礼仪文化中，迎客用茶，送客用汤，已成为约定俗成的仪式。女词人李清照的《摊破浣溪沙》词中说: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樨花。”李清照词中所说的豆蔻熟水，就是用中药豆蔻制作的。白豆蔻性味辛温，有化湿行气、暖胃消滞、温中止呕的作用，多用于湿阻中焦、胸闷腹胀、胃寒腹痛、宿食不消、呃逆呕吐、饮酒过多、舌苔浊腻等症。从词中的描述季节推论，女词人患的是暑湿困脾症，可用白豆蔻或红豆蔻来煎熟水调养。

用枫树的嫩叶制成的饮材，浸泡后就成了一杯色泽鲜艳的枫露茶，似乎是确定无疑的。大观园是个百草园，植物包括乔木、灌木、藤本、竹类、花卉等种属。书中第 56 回，李纨曾说，蘅芜苑里的花草，就是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 “香料香草儿”。怡红院里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 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除了柳、杏、桐等高大乔木外，大观园中也植有枫树。第 46 回，写鸳鸯到大观园闲逛，平儿拉她坐在一棵枫树下的石头上。

植物学的文献说，枫和槭在习惯上是通称的，槭属植物也俗称枫，如元宝枫、鸡爪槭等。槭树约有 200 余种，主产地为中国和日本，中国有 150 种以上，广布于南北各省，也有的是初生时嫩叶呈丹红色，老时却为绿色的品种。茶条槭为槭树科槭属落叶大灌木或小乔木，叶、果供观赏，叶型美丽。秋季叶色红艳，特别引人注目，以叶、芽入药，有清热明目的功能，主治肝热目赤、视物昏花等症。笔者以为，枫露茶是用某种茶条槭的嫩叶制成的饮材，而且一定是初生嫩叶时即呈鲜红颜色的品种。既能用蒸馏法制成清露，又可直接浸泡后饮用。枫露茶应该是宋代就流行的熟水的一种，提出供植物学家考证。

注释

① 本文中引用的《红楼梦》原文，均为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年 10 月北京第 1 版，1981 年沈阳第三次印刷。

② 冯其庸、李希凡《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年，第 214 页。

③ 〔清〕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卷一·水部·各种药露》，人民卫生出版社，1963 年 8 月，第 9 页。

④ 〔宋〕陈直原著，〔元〕邹铉增续，黄瑛 整理《寿亲养老新书 ·卷之三·熟水》，人民卫生出版社，2007 年 1 月第 57- 58 页。

⑤ 〔明〕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汤品类》，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 年，第 407 页。

( 本文作者: 大连市中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