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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最后的日子·杭州日报
2009年2月27日 上一期  下一期 按日期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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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最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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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最后的日子
2009-02-27
一九四七年西泠印社四十周年雅集。左起:夏承焘、方介堪、马一浮、马公愚、吴振平
马一浮在蒋庄

  文\楼达人

  (2008年9月28日,孔子诞辰2559年生日这天,位于杭州劳动路的孔庙整修一新,对外开放。我率家人在国庆长假最后一天到孔庙朝觐。不意是日因台风延期的台北祭孔典礼亦于此时举行。我从小流浪。抗战胜利,所在浙江省立贫儿院自浙南回迁杭州,就在劳动路西边的三衙前,与孔庙近在咫尺。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北师大毕业在高校执教时,有缘拜识了被丰子恺等赞为现代孔夫子的一代儒宗马一浮。一晃六十多年矣,朝觐之余,感慨万千,情不能已,遂撰此拙文,纪念不求闻达鲜为人知的先哲马一浮。)

  1

  1967年初夏的一天,汤俶方突然来到我家,“马老住院了。是昨天叫了车子送浙江医院的!”她说。

  “哪里不适?”我和妻子异口同声。

  “吐血。可能胃里出了毛病。”

  我们请她坐下来。“前两天还好好的,不会有大问题吧!”我说。我想起了不久前刚从西湖钓得鲜虾送去安吉路请他老人家品尝的情景。

  “是啊!可毕竟高龄了,又郁郁寡欢这么多年,怕经不住了。”

  汤俶方是辛亥光复后浙江第一任都督汤寿潜的长孙女。因大姑父马一浮20岁丧偶后潜心国学不再娶,新中国成立时便来杭州料理其起居。这时亦年届花甲。

  “这样吧,我们等一会就赶过去。你回家收拾点东西再赴医院会合。”

  汤俶方答应着走了。

  马一浮,1883年生于成都,5岁开始读唐诗,6岁随父母返原籍绍兴;15岁与周树人、周作人兄弟等应试绍兴乡试,独占鳌头名噪东南;18岁到上海学外文,跟谢无量、马君武创办《二十世纪翻译世界》杂志,着力介绍西方社会主义学说;20岁因精通英文、法文、西班牙文、拉丁文,被清政府驻美使馆聘为留学生监督公署中文文牍和万国博览会中国馆外文秘书;随后又到英国、德国、日本游学,钻研西方哲学、文学,以熟谙七种外文被世人誉为“天下文章归谢马”。自1906年起寄居杭州,静心批读文澜阁《四库全书》36000余册。但他在杭州向无定居之处,上世纪五十年代起一直住在花港的蒋庄,1966年“文革”中,他因“反动学术权威”、“封建余孽”之名被赶出俗称蒋庄的兰陔别墅,蛰居安吉路51号,至今快1年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已经扫地出门了,还遭此劫难!”我愤愤不平。

  “别怨这怨那了。走吧!”我们骑上自行车,向洪春桥进发。临行,妻没忘了带上已消毒的一包针筒。

  我俩都是初中入伍的复员军人。妻子李剑鸣退伍后在浙江建筑公司工地医务室工作,我复员后考进大学上了北京。五十年代末花港饭店扩建,汤俶方为了给年迈多病的大姑父找个会打针测血压的近邻,找到了花港工地的李剑鸣。那时交通很不方便,花港饭店和苏堤一带颇为荒凉。李剑鸣一口应承后便悉心义务服务,随叫随到。这样几年下来,大家就结成了可信赖的友谊。

  马一浮是周恩来、陈毅称为国宝的著名书法家、佛学家和国学大师。抗日战争初,由于提倡民族气节,反对日寇文化侵略,1938年蒋介石特地在重庆邀见和宴请他。宴后,蒋介石以“中正不学,忝主党国,任重事烦,缺失必多,幸识大师,愿垂教言”,虚心向马一浮请益之余,还令教育部长陈立夫为马一浮办了座复兴书院,请他传承中华文脉。1964年毛泽东接见宴请全国政协花甲以上委员时,亦特地请马一浮坐在自己与周恩来之间,一再说“久仰大名,久仰大名”。然而,“文革”中,许多关心马一浮的领导人、亲友自身难保,叫与这多病老人相依为命的弱女子汤俶方怎么办?于是汤俶方只好找我们。“文革”伊始,汤俶方就把一只箱子送来叫我保管,其中有贵重文物及一些文件手稿和书信。遇到姑父身体不适,便来求助李剑鸣。因为那时毛泽东说,十亿人口,不斗行吗?大家都在造反,都在革命,谁来护理马一浮这种“不齿于人类”的反动学术权威?划清界限避之犹恐不及呢!

  2

  到了医院,空无一人,好不容易找到病房。

  马一浮静静地侧卧床上,汤俶方默默地坐在床后凳子上。没有护士,也不见医生。还好,比想象中的好,一人单间,白床单白枕头。毕竟是周恩来、陈毅一再关照过应该特别照顾的人士。

  “省里刚夺权的统战部头头来看过了。” 汤俶方一边给我拿凳子,一边悄悄跟我耳语。

  马老先生又瘦又短,从盖着的被子看,只占了三分之二长的样子。唯有硕大的头更加突出。我知道他没睡着,他一定感到了我俩的到来,但他假眠着,一动不动,脸向着西边。

  西边是窗。窗外,近处是九里松,远方是“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的灵隐和三天竺。

  他在想什么呢?想他十五年前为新修的灵隐大雄宝殿题写的楹联么?我记得那副对联是隶书,笔力遒劲。上联曰:古德此安禅似岳镇西湖看庭前树老陌上花新衲僧休道闲机境。下联为:林神常奉足喜源流东土任狮子颦呻象王蹴踏游人只认好溪山。这是大雄宝殿内的第一联,镌刻在大殿的第一对大柱上,蓝底金字,既表达了一个佛学家对佛门后学的殷切期望,又不失对现实的善意幽默,是晚年自号蠲戏老人的难得之作。上联空白处原有的“马浮撰亦书”五字,在“文革”中被铲除了。

  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当年寄居外西湖广化寺三年,足不出户精读《四库全书》,还是寄居灵隐永福寺研究元曲那一段?是在想当年跟灵隐云林禅寺慧明法师、虎跑定慧寺了悟法师、大关香积寺肇安法师、望江门海潮寺楚泉法师为友的雅事,还是引渡李叔同到虎跑剃度到灵隐受比丘戒之事,或是撰《法数钩玄》等佛学专著,发起组织般若学会等往事么?

  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去年仓皇离别蒋庄时的情景么?那天,红卫兵将他毕生收藏的许多古书古画当众焚烧,连蒋庄两株高大的广玉兰都被烧得乌焦了。幸亏他已有所料及,事先整理好了18只大书箱,里面有准备捐献的一万多卷古籍,让浙江图书馆抢运到了古籍部。汤俶方告诉我,在被限期离开蒋庄的那天晚上,他自知已无再见这生活了16年的小院的可能,凭栏倚曲,仰观星座,唏嘘不眠了一夜。但我想,一向不涉仕途经济的马一浮,从未在逆境中消沉过,总是对前景充满信心。

  记得就在半个月前,我和妻子带了两个女儿去看他,他邀我入座,在昏暗的灯光下,当我幼稚地问到宁波天童寺的佛龛及图腾何以跟一般不同以解他的寂寞时,他还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问及外面情景,当我说到李叔同的弟子潘天寿在美术学院被挂牌批斗时,他连叹两声“斯文扫地,斯文扫地!”从此便不再言语。

  突然,他蠕动着艰难地转过身,仰躺着。

  我们一起向他聚拢。汤俶方习惯地将被子拉直,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们表示感谢。接着又无可奈何地合上眼。

  还是我在蒋庄西楼书房初拜见他的情景。硕大的头颅,深邃的眼神,前庭饱满,充满智慧;两颊瘦削,一脸严肃;银髯垂胸,不怒而威。只是那时他藏在满屋的书架图轴之间,而如今虽余辉犹在却已日薄西山。

  他一直虚弱地躺着,我们只好出来轻声商量对策。决定白天由汤俶方陪侍,晚上由李剑鸣和她妹妹李静芳轮流看护;如需对外联络,则由我跑腿。

  我突然想起一事。马一浮姐姐的孙子孙女从小由马一浮抚育,很受马一浮钟爱。孙子丁慰长因妻子被划为右派受牵累,无助之下愤而带幼子携全家在游历苏州、无锡后自沉太湖鼋头渚。慰长的姐姐在外省工作,现在马一浮病了,她特地赶来省视,我曾在浙江医院遇到过她。

  “慰长的事有没有告诉老先生?”我问。

  “没有,连暗示亦没有。何必使老人临走还添加痛苦。”汤俶方答。

  “老先生是聪明人,朝夕相处的亲人,忽然没了音信,在天天讲阶级斗争的形势下,他怎么会心中无数?”我说。但失望不等于绝望,一旦挑明了,老人无疑会受到沉重打击。保持沉默,让他带着希望走向天国吧。我觉得这样比较明智。

  3

  再去看望老先生时,床后小几上多了一盘浸在冷开水里的甘蔗,去节刨了皮的紫皮甘蔗一段段并排躺在水里,又嫩又鲜。

  “老先生突然想吃甘蔗。”汤俶方说。

  “好呀!咬过没有?”我问。

  “哪咬得动啊,送到嘴边润润而已。”

  我想起旧时到外婆家拜年的情景。我们绍兴、萧山的风俗,年初二到外婆家拜年,除了一对红烛,一个用粗糙纸包着贴有红纸上大下小四角方方从南货店买来的酥糖包,或比较贵重的桂圆包、冰糖包,还要挎一个装满福橘的腰子篮。而外婆回施的则是一个香糕包,一篮大红荸荠,和截成寸把长一段段的紫皮甘蔗,取意自然是大红大紫节节高的祝福。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请我吃年糕……”我不知不觉讲了几句小时候到外婆家拜年的话,虽然很轻,却隐约感到马老先生似乎亦在听。

  “老先生想到甘蔗,这是好事,要不要报告总理?”我忽发奇想。我知道周恩来一向敬重马一浮,呼他为表叔。1957年周恩来陪苏联元帅伏罗希洛夫来杭州时,还特意偕省长沙文汉陪伏罗希洛夫到蒋庄会晤马一浮。当然,我这样想的目的,还是在报忧,希望总理能施以援手。

  “唔,这倒没想到!”汤俶方答。经过一番斟酌,她终于走到床头附耳把建议悄悄告诉了大姑父。

  马一浮摇了摇头,很吃力,亦很坚定。汤俶方说,“总理日理万机,就不给他添麻烦了吧。况且已有先例,上月北京一位著名人士走前亦曾托人报告,可没有得到回音。”于是只好作罢。

  忽然想到甘蔗了,会不会是回光返照。告别后我这样想。但我不希望是这样。我没有把预感告知汤俶方。

  马一浮是位读了80年书,不只精通儒释道等传统文化,亦熟谙海外典籍,博览中外医卜命相杂著的大师,对死看得很坦然的达观之人,超脱之人,他说过,“他日青山埋骨后,白云无尽是儿孙”。何况在这草菅人命的“文革”年代,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死是迟早的事。

  果然,过了五六天,李剑鸣要我赶快去医院一趟。

  4

  汤俶方在病房外焦急地等着我。一看到我就说:“大姑爹不行了,你赶快去通知这些老人,请他们来与先生告别!”白纸上写着郑晓沧、王驾吾、龚慈受等名字和地址。郑晓沧是马一浮的姻亲,杜威的高足,浙江大学教育系的创办者,时任杭州大学副校长;王驾吾是马一浮入室弟子,1938年马一浮应竺可桢之请,以国学大师身份在流亡中的浙江大学开国学讲座,弘扬宋儒张载“为天地立心”四句教时,已是教授的王驾吾为其道德文章感动,非要拜他为师不可。但此刻,他们亦正在被隔离批斗中。于是,我蹬着自行车,北至道古桥,南下新宫桥,把纸条上写的人家跑了个遍。

  临行不忘进病房,最后见一面马一浮。他并没啥大变化,也没像一般临危病人那样鼻子嘴里腹中手上插着这个管那个针,神色清秀而平静。似乎又沉静在当年与熊十力、梁漱溟西湖坐而论道,跟陈独秀、苏曼殊等唱和钱塘江畔弦歌不绝的美好回忆。

  弘一法师圆寂前留偈云:“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以求,咫尺千里。问我何适,廓而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马一浮晚年每逢生日亦必作告别亲友的留言诗。1967年他的《拟告别亲友》这样写:“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正崦嵫。”其视死如归之精神,可谓异曲同工。只不过一个是出家的方外人,一个是在俗的佛学家而已。

  1967年6月2日,马一浮与西湖惜别。大家在凤山门殡仪馆为他送行。没有花圈,没有哀乐,他静静躺在鲜花丛中。我们围着他缓步一周,肃穆而庄严。哲人其萎,夫复何言!

  告别会后,马一浮骨灰被送往余杭县五常公社黄泥岭安葬。1977年马一浮逝世十周年,清明节时,我陪着汤俶方上黄泥岭,祭拜青山白云间的马一浮,将墓碑上的阴文涂上浓浓的黑漆。之后,浙江省人民政府办公厅举办了追悼会,为马一浮平反。当时,汤俶方因政策未落实,暂且寄居在我家,我们收到了梁漱溟以后学发来的唁电,词曰:“千年国粹,一代儒宗。”

  1990年,我与姜亮夫、陈训慈、沙孟海等应邀参加了建于蒋庄的马一浮纪念馆的揭幕典礼。可惜汤俶方这位终身未嫁的大小姐,此时已经作古安葬在异乡姑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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