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十日》试读:大地震中的北川中学

地震发生前，北川中学学生2883人，教师202人。据不完全统计，地震中遇难学生823人，幸存1131人。教师遇难40人，幸存92人。18名教职工子女遇难。 如果没有6天后的那个特殊的开学典礼，人们会以为，北川中学已经消失了。 在这次地震中，北川县是受灾最为严重的地区。截止24日18时，北川死亡14538人、失踪3397人、受伤26916人。而位于县老城南侧的北川一中，又是灾区中的重灾区。只用了几秒钟时间，这所重点中学的两栋教学楼就伴随着上千名师生的一声惨叫，轰然垮塌。 贾国伟(高一七班学生):当时上物理课，刚刚讲到一半，开始山摇地动。连震两下，我们那层就垮了，我们被埋在里面，五层楼直接就没有了。只有我们周围几个同学能够说话，其余同学都喊不答应，好像同学之间永远分开了那种感觉。 郑有权(高一一班):里面突然一下变黑了，地震过后那种难闻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空间。我身边那个同学，开始摸他，体温还是热，没过多久他的体温就明显下降。我晓得他没救了，因为我喊了他那么多声，他都没有回答。 地震的瞬间，正在校食堂开学生生活会的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马上带领其他工作人员疏散到学校的操场上。 陈晓楠:你当时听到那声巨响是什么感受? 刘亚春:一片空白，我知道那里面有多少人。跑到运动场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五层楼全部塌在平地上，散了。我不敢相信! 陈晓楠:然后怎么办? 刘亚春:救人。 陈晓楠:怎么救? 刘亚春:哪里有叫声就朝哪里跑，能够掏开就掏开，不能掏开鼓励学生坚持，等待救援。 在果断地组织校职工展开救援后，刘亚春马上拨打了报警电话，但连打了六个都未打通。此刻，他忽然意识到，大地震已使北川的对外通讯全部中断。这时，北川中学音乐教师蹇绍奇正带领学校100多名学生在县政府礼堂参加颁奖典礼。他们逃生出来后，迅速跑回学校，然而看到的却是一片瓦砾。 蹇绍奇:惨不忍睹啊!教学楼几乎是平地了。五层高的教学楼塌下来，成了一堆垃圾了。我当时看到那个情景，真的不敢相信。很多同学还在下面叫，还在说话，还在哭，但是没有机械去救，我们只能把在上面那些死去的同学抬到旁边，把能够救出来的同学先救出来。 陈晓楠:怎么救? 蹇绍奇:用手去掏啊，手都是掏烂的。在场的没有受伤的老师和同学都在掏。 宋波，北川中学高一二班班主任。地震发生时，他正要走出教师宿舍的门，凭着求生本能逃离宿舍后，他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宋波:五层楼高的楼房只有一层楼高，垮下来了。到处都在喊救命，救命……从瓦砾、钢筋、混凝土底下传出来的救命声，那声音很凄厉，很悲惨……我是高一(2)班的班主任，我们全班学生都被埋在废墟下。我班的学生在里面喊，宋老师救救我! 陈晓楠:这对于老师来讲，太残酷了，听到自己的学生喊"救救我"。 宋波:无能为力…… 就在废墟外的师生们奋不顾身的徒手救援时。瓦砾之下那些幸存的学生们也在绝境中开始自救。 张露(高一一班):我一个同学脸色苍白，全身被压着没办法动，摸着全身冰冷。我们就想到掐人中，做人工呼吸，但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只有在心里祈求上天，希望她能坚持。我凑到她耳边说，我是排球队长，我命令你不要睡，我们是一个团队，既然我们一起进来了，我们就要一起出去! 在高一七班的废墟之中，第一排的课桌和讲台之间，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隙，唯一还能活动的贾国伟，挣扎着去抢救讲台上的老师。 贾国伟:他的下半身叫桌子压着，椅子跟板子还有砖挤到一堆的，非常紧，没有办法移开。当时我就找东西，找钢管。也许是运气，摸到一根，把砖敲开，推开椅子，他就能够动了，有了呼吸。 陈晓楠:当时老师还能说话吗? 贾国伟:能，还鼓励我们坚强，坚持，不要害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还叫我起歌，起我们的班歌。同学、班主任，还有底下高二二班的女生跟我们一起唱，唱我们的班歌《朋友》: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单过， 一生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还有痛，还有你，还有我…… 地震后的十多个小时中，因为道路交通全部被毁，北川成为一座孤城，而最先赶来支援师生们的是附近企业的志愿者和北川本地的灾民。 刘亚春:他们派了三百名志愿者来抢险，由于道路交通和人员疏散问题，真正进来的好像只有一百人。进场以后，这些人也是有劲使不上，看着很多孩子救不出来。还有两个人在水泥厂做工程，有氧焊可以切割钢筋。他们也是被地震从塔上摇下来的，听说这边发生灾情后，自觉把工具带到学校。这两个人对救人做了很大贡献，两天两夜没睡觉，最后他们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姓名。 由于新教学楼并未完全损毁，高三的学生大多逃生。刚一脱离危险，他们也马上加入救援队中。 宋波:救的时候，看到里面压了好几个学生，我们一起把水泥礅往边上掀，徒手抬呀。 陈晓楠:没有工具，水泥怎么能抬得动? 宋波:还有砖呀，不是很大的砖，用手刨出去…… 陈晓楠:救出学生了吗? 宋波:当时我背出来的学生有五六个，其中我认只得到一个。我背他的时候，他说，叔叔救救我。 陈晓楠:他的妈妈太感激你了，是从什么样的地方把他背出来的? 宋波:几个人从瓦砾下面刨出来的，我背起来跑出去。 北川师生在废墟上一共救出200多人。13日凌晨，绵阳救援指挥部带领武警官兵赶到，才把这些赤手空拳的人们替换下来。 贾国伟:武警一起拿钢锯锯了一个洞，把我救出去了。我出去的时候，底下的同学喊我，一定要喊人救他们。他们把我背出去放到外头，喊我不要动。我看他们一走了，就赶快跳起来，喊了一些人上去救人。六个小时吧，他们才出来。我们班主任让我非常感动，那时候余震非常大，摇得厉害，他出来的时候，没有走，说要等同学全部出来，一起下去。 陈晓楠:出来以后老师跟你说什么? 贾国伟:说我这个人还是"可以"。他说没想到我能把他救了。我觉得如果失去了这个老师，我一生就没有意义了。 陈晓楠:这么严重? 贾国伟:我们平时很少回家，他在学校里都相当于我们的父母。 经过救援部队的营救，北川中学余名师生大半存活下来，但823名学生和40个老师永远的离开了。 刘亚春:我看见一位家长，是另一所学校的校长，他的孩子，腰部被一个台梁压住，出不来，上身和下身都可以动，在那里坚持了两天，还输了液体。父亲把液体高高举起，孩子的精神越来越差，最后还是死了。父亲在旁边举了两天时间，最后还是没有救出来。还有一个孩子，是我们老师的孩子，一只手从洞里伸出来，我还去拉过他，他父母就守在旁边，跟他喊话，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是没有救出来。水泥板抬不开啊，坚持了有一天多的时间吧。 刘亚春的儿子也被压在废墟之下，儿子的目标是上香港中文大学。这所重点中学每年都会有很多学生考上一流的名牌的大学。 陈晓楠:你当时在做什么呢? 刘亚春:一直就在现场，看救人，帮助协调。很多家长找我，说救救他的孩子，在哪儿在哪儿，我就去看。因为那些官兵都在救人，我不可能把他从哪个地方调到哪个地方。劝他们等，给他们做一些工作。 陈晓楠:您孩子也在教学楼里吗? 刘亚春:在，肯定在上课。天黑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因为我知道他教室在什么地方。我也没有力气去喊，喊了没回应。我的孩子成绩很好，我们的关系也很好。他的愿望是读香港中文大学，我很支持。我说如果能够出去，建议不要回来，这是我们父子的约定。当时好多家长都到学校来找孩子，很乱，整个夜晚人山人海，喊声一片。哭的人特别多，好像还在下雨。 蹇绍奇的妻子也是北川中学的教师，夫妻二人虽幸存下来，但他们的独生女儿却被深埋在废墟之中。 蹇绍奇: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但是一下子把眼泪擦了，又去忙事了。我是想最先跑上去救我女儿的，那时候真的心如刀绞。真的，心如刀绞。 陈晓楠:你听见女儿的声音了吗? 蹇绍奇:听到了，我自己女儿的声音我听得出来。我的女儿叫蹇韵，她母亲喊"蹇韵"，我女儿说，妈妈，我在这儿。她母亲说，那你要挺住，我们救你。她轻轻地答应了一声。等我回去再叫的时候，没声音了……轮到掏我女儿的时候，晚上七点半，掏出来以后，我女儿已经死了。她还把手扶在头上，脸上是带着微笑去的。我女儿15岁，一米七几，弹钢琴，唱歌跳舞，学习成绩非常优秀，从来不惹我们生气。她的愿望是长大了考解放军艺术学院。她非常喜欢军人的。就是她死的那天早上，学校广播里还宣布她获得国家奥林匹克英语竞赛三等奖。中午的时候，她把初中的奥林匹克英语获奖证书和高中获奖证书拿过来给我看。我说这是你的荣誉，你要好好放在那个地方。现在手头上的她的照片就是手机上这个，就是手机上这个。这是她的手机，这是她自己的手机啊。 在北川县城工作的宋波老师的妻子，瞬间被埋入废墟，而他们的独生子就在北川中学上初中。 宋波:我现在连我儿子和妻子尸体都没看到，但是儿子埋在哪个方位哪个地点我清楚。 陈晓楠:你知道? 宋波:因为那个班就在那边。 陈晓楠:当时你有没有可能去救他? 宋波:有可能，但救不出来，无法救，眼前最紧要的事是把能救的学生救出去。在那种残酷的时候，根本不允许你再去想自己的儿子。 陈晓楠:你觉得他当时还有生命吗? 宋波:有可能有生命，当时那个位置有救出来的学生在底下喊，我想我儿子有可能还有希望，喊得出声音。 陈晓楠:那你还不赶快去上去刨一刨? 宋波:刨不出来的，根本刨不出来。没办法，没办法。 陈晓楠:儿子学习很好吧。 宋波:学习很好。 陈晓楠:读几年级? 宋波:他是初二。我希望他能走进名牌大学。因为当时我如果读高中，我相信我考名牌大学没问题。所以我把我的梦想寄托在我儿子身上，我儿子也很听话。我班上高一(2)班的学生都非常优秀，我们年级最优秀的学生集中在这儿。但是69个现在活下来的大概15个左右。我给他们的目标和定位基本上全是一流大学，但是瞬间什么都没了。我也什么都没了。前几年买的房子，现在也一贫如洗了。感觉到最难受是，我爱人和我都是农村出来的，家里比较贫困，现在觉得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但是突然之间就只剩下我一个光棍。现在人出来就身上穿的这么多衣服，还有我哥给我拿了一两件衣服，其他都没有了。有时候很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 刘全，北川中学初中语文教师，大地震时他正在家备课，而他的妻子，北川中学政治老师李佳萍，被埋在教学楼里，最终遇难。 刘全:19号上午，我突然接了个电话，说你过来一下，有个学生带遗物给你。我马上就赶过去，赶到医院找到那个学生。她交给了我一个金戒指，一个玉手镯，说是李老师在废墟里面交给她的，托她带出来。我一看的确是她的。 陈晓楠:她是什么时候把遗物交给同学的? 刘全:在中途的时候，她可能知道自己没法逃生了，就托这几位学生把她身上唯一的手镯和戒指拿出来，叫学生转交给我。她把遗物托付学生带出来的时候，学生说她们就很有信心了，必须要坚持下去，坚持到最后，一定要活下来。等于李老师托付给她们这个东西，她们还有一个任务要完成。14号之后，学生喊她就不答应了，救出来的几个同学去拉她，拉不动，没反应了。我想可能是失血过多，已经断气了。这镯子是前年我们暑假几个同事组织到西安旅游的时候买的，当时她看中了。我说给一百，老板不卖，要两百。她当时还犹豫。我说，买了，走了这么远的路程，买个东西也有个纪念。 陈晓楠:她不舍得花太多钱。 刘全:东西不怎样，但是她一直戴着，戴在她的左手上。 陈晓楠:这两个戒指，有一个是结婚戒指吧。 刘全:对，一个是结婚戒指，一个是我们结婚十周年我给她买的。结婚的时候买的是几十块钱一克，后边是108块一克，两个加在一起只有三克多。这些是她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了。 陈晓楠:就这三样。 刘全:是。我最佩服她的就是，不管你买的东西好与不好，她都非常喜欢的。但是你买贵的，她会觉得心疼。地震前一天，她在北川好像120块钱买了双打折的凉鞋，这已经是她自己认为买的很贵的东西了。那双凉鞋到现在她都没有穿，还在家里地上，新的，还没穿。 据刘全回忆，妻子被挖掘出来后，衣着整齐，面容平静，仿佛熟睡。 刘全:她的尸体发现是在教室里面，不是在教室外面，这说明她根本没跑， 陈晓楠:她要跑得快的话，离出口那么近，一定能跑出来的。 刘全:对，几秒钟。我当时就在那里痛哭了一场。我说这个地方你完全可以逃生，为什么你跑不出来? 陈晓楠:她一供疏散了多少学生出来? 刘全:他们班60个同学，36个跑出来了。 蹇绍奇:有一个老师叫曾长友，在二楼上课，他女儿在五楼。他为了救班上的学生，地震以后，用背把门扛着，把学生一个一个往外拉，拉了十多个学生以后，门梁就塌下来了，把他压死在门下面。我去看的时候，他面带笑容躺在那儿，旁边还躺了一个学生。他女儿死在五楼，他妻子死在家里了，一家人都死了。跟他隔一个教室的张家春老师，地震的时候也去拉学生，一个一个往外拉，拉了十多个学生出来，他发现楼已经塌下来了，就用脚一蹬，蹬了四个学生出来，自己被埋在里面了，他儿子也死了，妻子受重伤住在医院。到现在，他救出来的学生还不知道他死了，还在给他写信，说张老师你回来，08年我们一定申请评选成08年最感动中国的人。 陈晓楠:为什么你们的老师都能这样呢? 蹇绍奇: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们只是觉得，当老师的应该这么做。真的，你是老师嘛，就是做这些的。 陈晓楠:老师两个字在你们心里太重了。 蹇绍奇:也许吧。说实在的，我们这些老师真的是把学生当成子女的，学生如果有事的话，老师一样的难过，所以说救学生，跟救自己的子女是一样的。好多学生跟我说，蹇老师，你女儿没有了，我们就是你的女儿，她没有完成的事情，我们替她来完成。好多的同学跟我这么说。 大地震第二天，北川中学的幸存学生全部转移到绵阳市九洲体育场。刘亚春和部分教师，在5月15日才最后撤离学校。 很快，印着北川一中的校牌是从高山上的瓦砾堆里刚刚捡回来了，师生们在长虹培训中心建立起一个临时校园。当凤凰记者走进北川一中的临时学校，看到男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篮球。女孩子在帐篷里三一群两一伙的聊天，老师们也忙忙碌碌微笑着和过来的学生打招呼。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什么异样，有时候我们甚至恍惚间会觉得这里不曾有什么大灾难发生。但是当我们真正有机会和他们面对面的坐下来，马上就会发觉，在这样一张张稚嫩的面孔背后，在那一个个神态自若的老师的内心深处，有着那么多撕心裂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