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说:“跟巴金相比,我简直是个混蛋!”

[摘要]那天看完样片,大家座谈。曹禺很佩服巴金晚年的勇气,大声说:“跟巴金相比,我简直是个混蛋!我简直不是人!”

作者:袁征(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孔子·蔡元培·西南联大》等)

【一】

1989年,李辉出了《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以后这本书印了一版又一版。

全国大批胡风的时候,作家袁鹰在《人民日报》工作,还旁听文化部的部务会议,熟知那场政治运动的全过程。

看了李辉的书,他写道:“青年学者李辉1988年发表,次年出版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曾经为文坛、为知识界带来巨大的震动。十五年后,作者对部分史实作了修订和补充,......重读此书,不禁五内如焚,百感交集。”

【二】

那本书是李辉毕业几年以后写的。

1982年春,他在复旦念完本科。当时大学毕业生不是自己找事做,而是由学校“分配工作”。李辉被差到北京,先在《北京日报》实习一个月。中国的“日报”都是各级党委的机关报,特别严肃正经。李辉想去个随意一点的报社。实习之后,他挑了《北京晚报》。

曹禺说:“跟巴金相比,我简直是个混蛋!”

(2015年李辉参加南国书香节摄影/修图:袁征灯光:章深)

李辉离开复旦的时候,贾植芳先生知道他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主动给胡风、牛汉等老朋友写了介绍信,请他们关照那个年轻人。到北京的第三天,李辉就去看胡风,很快成了胡家的常客。初到北京那段时间,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看看胡风,在那里吃一顿饭。李辉回忆说:“他们给我这个新来乍到者,带来家庭般的温暖。”

他还拿着贾先生的介绍信,挨个拜访路翎、黎丁等前辈,很快进入了北京的文化圈。李辉在《北京晚报》“文体组”当文艺记者和副刊编辑,不断采访文艺界的重要事件和人物。

他采访的头一件大事,是1982年6月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四届二次会议。在会上,胡风被增补为文联委员。李辉觉得这是个新闻,对胡风做专访,写了《京华访胡风》。这篇特写语调相当平和,但报社领导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发表。当时通讯不发达。李辉骑摩托车到西单电报大楼。特写不长,就千把字。但一张电报纸只能写四五十字。李辉一点一点抄,足足用了二十多张电报纸,把文章发到广州的《羊城晚报》。胡风平反后,中国大陆最早讲他的特写就是这篇短文。

李辉这时的目标是搞现代文学史的论著。他还跟陈思和一起研究巴金,几乎走访了巴金在北京的全部朋友,特别注意跟巴金关系密切的冰心、沈从文、萧乾和卞之琳。1985年,陈思和跟李辉完成了《巴金论稿》。《文学评论》杂志想把李辉调过去,但《北京晚报》不让他走。

报社的一个同事去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约李辉写一本传记。当时中国大陆出版的人物传记很少,文联出版公司想乘虚而入。李辉提出两个选题,一个是路翎,另一个是萧乾。路翎被说成“胡风集团骨干”,经历特别惨。那位原来的同事担心,路翎传写出来也未必能出版。于是李辉花很多时间采访萧乾,在1987年出版了《萧乾传》。

从此李辉转向纪实文学。

【三】

1984年,李辉在《北京晚报》开了两个专栏,一个叫《作家近况》,另一个叫《居京琐记》。

前一个栏目介绍老作家,配上他们的照片,每个星期发一篇。李辉带着一个照相机,采访了沈从文、冰心、臧克家、聂绀弩、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冯至、姚雪垠和秦兆阳等名家。后一个栏目请老文化人写在北京生活的感受。这使李辉联系的范围扩大到作家以外。他跟画家吴冠中和翻译家董乐山、王佐良约稿,跟戏剧史家吴晓玲、美术史家常书鸿和其他学者、艺术家约稿。

这一年12月,中国作家协会代表大会召开。李辉已经专做编辑,不当记者,但他主动要求去采访。除了胡风,参加大会的“胡风分子”有十一个。舒芜在五十年代带头批胡风,“分子”们都不跟他来往。其余十位聚在京西宾馆贾植芳先生的房间,李辉也在那里。那些老人决定一起入场。第二天开幕式,胡家军以年龄为序,排着队走进八百多人的大会场。瘦小的贾先生被自行车撞伤骨折,刚刚好转,拄着拐杖,轻快地走在最前面。他们在搞集团,但对大会没有任何伤害。受了二十多年的冤屈,得到解脱,老作家们扬眉吐气。

很自然,《作家近况》里不会没有胡风。这个专栏的第四篇讲,八十二岁的胡风在几个月里写了十四万字的文章。他为《胡风评论集》写的后记长达四万多字,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这篇文章的发表一定会引起海内外注意。

胡风近况登上《北京晚报》。人民文学出版社马上指责李辉报道失实,说他们并没有决定采用胡风的《后记》,要报社更正。领导叫李辉写一份说明。这是李辉当记者以后第一次惹麻烦。后来事情不了了之。第二年春,《胡风评论集》第三卷出版,还是收了他的长篇后记。这时老人突然病重入院,确诊癌症晚期,很快就去世了。

【四】

李辉觉得,五十年代全国批胡风,讨伐文章铺天盖地。胡风被关进监牢,逼到神经分裂。一大批跟他有来往的知识分子家破人亡。二十多年之后认错,只是在一些机构内部传达个文件,报刊电台还遮遮掩掩,跟以前的批判差得太远。

他想访问亲身经历者,收集材料,把那个冤案记录下来。他跟贾植芳老师讲了自己的想法。贾先生叫他趁多数亲历者还在世,马上动手。李辉写信给念书的时候就认识的“胡风分子”曾卓。曾先生建议他能采访多少过来人就采访多少,还说会尽力提供帮助。

于是李辉背上书包,行走在各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敲开一个又一个老人的大门,写出《胡风集团冤案始末》。这本书提供了很多第一手材料,是研究胡风案件必读的著作,在国内已经出了四版,东京有名的岩波书店还印了日文本。

李辉承认他跟贾植芳先生和他的朋友有特别的感情,但他写书时尽一切可能守住公正的原则。李辉告诉我们,他讲胡风和他的朋友有宗派性。一些“胡风分子”对他的书不太满意。

人是社会动物,交友抱团是人的正常行为。文明国家的法律都保护公民结社自由。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决定公共事务,不管个人私事,让倾向不同的集团和派别和平共存。个人很渺小,不准搞集团,人民就没有力量。

我告诉李辉,有人讲胡风比整他的周扬还要“左”。如果他掌权,会比周扬掌权更糟糕。

李辉回答,鲁迅就很“左”。胡风是鲁迅的学生,继承了这一点。但他们没有掌权,而周扬却借政治权力打击别人。胡风这种性情的人,毛主席不喜欢,更不会重用。人们常有不同的主张,观点本身并不害人。

这讲法有道理。人们的看法往往不同。一个美好的社会是有各种各样观点的公民和平共处的社会。民主政府是全体人民的代表,按多数人的决定处理公共事务,但保护信仰自由和思想自由,不压制人民中任何一派的观点。

八十年代末,李辉突然觉得很灰心,不想再写东西。1989年10月,萧乾给李辉一封长信,说一个人在关键时候要能够静下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飞机在上面轰炸伦敦,他就在地下室琢磨《尤利西斯》。越是不安的时候,越要冷静。

看了萧乾的信,李辉决定找点事情,接着干下去。十年前,丁玲在《诗刊》上发表文章大骂沈从文。于是李辉动手收集材料,采访了几十个当事人,两年后出版了《恩怨沧桑--沈从文与丁玲》。

【五】

老人一个一个去世,李辉的记录变得特别宝贵。

曹禺说:“跟巴金相比,我简直是个混蛋!”

(李辉和他收集的史料李辉供图)

1987年秋,他离开《北京晚报》,调到《人民日报》文艺部。

我问:“你原来不是不想在机关报干吗?”

他说:“《人民日报》的《大地》副刊在报界和文学界地位很高。他们希望我去,我就去了。”

1988年4月,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完成了《巴金》,搞一个小型看片会,李辉得到邀请。无理的制度毁掉了一大批作家。在很长的时间里,巴金也在做人云亦云的事。“文化大革命”闹完以后,他成为讲真话,批判文化专制的勇士。那天看完样片,大家座谈。曹禺很佩服巴金晚年的勇气,大声说:“跟巴金相比,我简直是个混蛋!我简直不是人!”

李辉记下了这条难得的史料。

在接受采访的过程中,李辉的语气一直很平和。回家的路上,我太太说:“怪不得那些老作家和他们的家里人都信任他。”李辉的书也不偏激。对于有争议的事情,他往往将两方面的证据都摆出来。

周扬长期当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有“阎王”之称。他自己在“文化大革命”落难以后,有人说他大彻大悟,也有人说他只是装样子。李辉写了作家协会代表大会上人们给周扬写致敬信的热烈场面,也写了梅志和李之琏等人对周扬晚年的否定。

李之琏原来是中央宣传部的秘书长,直接负责丁玲专案。调查之后,他不同意周扬对丁玲历史问题的看法,结果自己被定为“极右分子”,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赶到农村做苦工。“文化大革命”后,上头承认整丁玲整错了,对李先生进行复查。

李之琏接受李辉采访,说:“平反时我到北京,等待最后结论。我住在万寿路中组部招待所,周扬当时也住在那里。每天我们都能在散步时碰到。他的态度恶劣透了,第一次碰到我,问我:‘你来了。你现在在哪里?’我说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他又问:‘你来干什么?你将来还回去吗?’完全装蒜。以后见面,他还是问这几句,我干脆躲开他。......[后来]我和他都是中顾委委员,见面也不说一句话。他对我没有一点歉意。我看他对人道歉是应付人的,从来没有真诚。”

【六】

李辉把正面和反面的意见都写到书上,让读者自己判断。

略懂波普尔证伪理论的人都知道,在很多情况下,一万个事实也不能证明一个人很好,因为可能还有当时(甚至永远)不知道的相反证据。但在一些情况下,一条可靠的材料就能判定某人不诚实。在法庭上是这样,在日常生活里也是这样。

我看过《吴祖光日记》。那是吴先生的儿子交给李辉的。

我问:“那些日记都是你自己整理的吗?”

“是啊,”李辉回答。“有些字写得潦草,不好认。我花了两年多才搞完。”

“你不要上班吗?”

“上班呀。副刊部有二十多人,一个星期就搞八个版面。报社的工作每天用两个钟头就能干完。我的东西几乎全是在办公室里写的,周围再吵也不影响我。我中午从来不睡觉,或者看看英语,或者将吴祖光的日记敲进计算机。那也是休息。”

我太太问:“你没有助手吗?”

李辉回答:“我没有助手,我不需要助手。”

他接着说:“我五十九了,明年退休,现在已经进入倒计时。报社给我的工作也少了。”

我问:“退休以后干什么?”

“想干的事根本做不完,”李辉说。“印刷的报纸很快就不行了,但八十年代以后报纸的副刊有很多好文章。我准备搞一套《副刊文丛》。另外还有好多材料要整理,要写出来。我家里有几百个卷宗,光是萧乾给我的信就有两百多封。”

【七】

手表的指针一圈一圈地转,我不得不中断谈话,说:“照相吧。”

这酒店外表和大堂都很辉煌,但房间实在太小。我们只能在双人床和墙壁之间的窄缝里活动,有一个柔光箱要架在床铺上。来之前,我和太太在书架上用图钉摁了两排大大小小的参考照片,设计了好几个拍摄方案,现在全用不上。

透过取景器,我看到李辉相当壮实,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身上没有一点松弛的肉,还保持着文工团男主角的强健。

我问过他业余干点什么。他说喜欢旅游,另外每星期上两次健身房。

我问:“能坚持吗?”

他回答:“能。”

这家伙如果打扮一下,会迷倒不少妇女。

可惜他就是不喜欢打扮。我不止一次想叫他换掉那件皱巴巴的短袖衬衫,但又担心:要是他其他衣服更糟怎么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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