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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澜先生轶事---张澜纪念馆
张澜先生轶事
任乃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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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张澜,字表方,四川南充人,是前清的廪生,于光绪年留学日本。1904年归国,创办南充县高等小学堂,这是清朝废科举、兴学堂时在川北地区最先兴办的一个学堂。虽叫作小学,招收的学生,大都是应过科举考试的童生,一般年龄在20岁左右,有大到30岁的。课程有读经、修身、历史和地理,有格致、算学、图画和体操。教师多是老儒。“格致”取《大学》“致知在格物”的意义。内容是讲一切生物、无生物,利用厚生的道理。一般老儒对这门课是如对“丈六金身”,摸不着头脑的。张先生虽原是廪生,以辞赋见长,但他留学日本弘文馆,却是学的这门课。回国后,各地学堂都需要他。南充士绅以桑梓之谊把他挽住了。他给学校运回来许多日文科学新书、图谱和标本、仪器,并把他自己的私人藏书也寄存到学堂的图书馆,供学生阅读。那时的日本书籍,大半的字都是汉文,只夹用很少日本新字,稍稍学习东文(日文)就能看懂。他作校长,就聘请有个名叫中村的日本人来教东文。我11岁考入高小,是这个学堂年龄最小的学生。特别爱看他带回来的地理书和地图。记得有一名叫《支那疆域沿革图》的巨册,我特别喜爱,要求借来托绘,蒙师特例许可。我从那时起打下了研究史地的基础。
    学堂有一圈颇高的围墙,我与一个同学发现一架竹梯靠在墙上,我爬上墙顶眺望,被同学开玩笑抽去竹梯。我窘极了,大吵大闹。被先生听着,走来,搭梯接下,拾地下篾片打了我的头。我冤愤不止,从此恨他。但不久,便从对种种事实的感动,转变为钦佩他与敬爱他了。
    那时教学,全是在黑板上写讲义,学生照抄。我们发现他格致课讲稿的书壳上,大书“半明白先生”五字。心想:“他都没有学通,就来教我们。”但听他讲的全都新鲜,没有可以怀疑之处,也没有人能驳倒过他。后来与同学议论:像他那样“卖独行”的教师,在别人,打肿脸也要充胖子;而他却自署为“半明白先生”。这种虚心自律的精神,正可说明他品德高尚。
    先生嫌原讲修身课的老儒言论迂腐,改为自己来讲。所讲的也是经史格言,但不是理学家那一套,而是鼓励奋发有为,自强不息的一类古籍成语。有一次期考,他出的题是“如何才能改过”。他并未曾讲过有何方法改过。考生问他,他要学生自己开动脑筋去思考。许多年纪大点的同学,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去阐述。我对经籍一窍不通,只曾读过《论语》,记得子路好勇和他闻过则喜的故事,便勉强写出:“惟有勇才能改过,故子路人告之以过则喜。”自嫌17字不成文章。恰好历史课讲过了汉武帝晚年厌兵,下诏悔过。于是再配上一句:“汉武帝晚年悔过。”凑够24字搪塞,羞缩缩地把卷交了。万未料到,他给我这卷子打了100分,并用红榜贴出来,为全校示范。这真使我感到已被绑在高跷架上,不能不努力学习了。以后我有过失,老师总是用“你从前是怎样的”这句话来责问我,使我不能不痛改前非,力求上进。
    南充是顺庆府的首县,城内有府衙、县衙、经司、游击、外委、府学、县学等许多官署,满城都是官员、员司、兵差人役。商业街市并不多。学堂是由县官作监督。县官每出必鸣锣吼道,旗、伞、鼓吹、舆马、照牌一大路。他随时开进学堂来,接受酒食招待,遍及从人而后去。原先是县学训导骆腾焕(骆状元的父亲)作校长。骆到甘肃作县官后,表方先生受聘作校长。他对府县官来校,只在客厅待茶汇报。要求夫马停在校外:“以免扰乱学业”。县官邓隆,仗恃进士出身,又是候补道员的头衔,对此冷遇,怀恨而无可如何,从此不再吼道来校。官绅间的摩擦也尖锐起来了。邓隆讦告先生为“革命党”,但无实据,未能成罪。先生亦联合县绅讦发历年县府陋规,及邓隆的父亲同住署内,潜出招摇纳贿各事。结果绅方胜利,邓隆被调走,许多陋规也取消了。
    那时南充的绅士,分为两派。有林举人(名宝书)、肖拔贡(名子仪)等把持“三费局”,专为县官办理筹款、纳捐的事。每借兵差、官差、学差、赈灾、禳解等名目,通过“三费局”的局绅(例由官府派任)向民间筹款。筹款一万,入官七千,局留三千,是公开的官绅分赃规定(此外还有衙门直接贪赃的规定,都是公开收费),所以叫做陋规。县官全年的规俸不过百多两银子,而从陋规取得的,则往往超过一万两。府衙的陋规更多、更大,所以有“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谚语。地方的“局绅”们,虽只喝点陋规余沥,也无不发家致富。因此民间把受派入局比于“拜相”。他们既由县府拨用,自然唯命是听,甘作县官鹰犬。有时陋规太多,遇上峰批斥,他们就用地方绅民名义去为县官辩护。官绅如此勾结,所以陋规不断膨胀,漫无制约。这是封建政权日趋腐朽的一个原因。各县皆然,不仅南充如此。
    先生回国后,发现局绅无耻各节,乃于作校长时聘县中正绅有学才德者:胡德宣讲地理,邓克钦教数学、图画,王焕廷教语文,何淦侯讲经学,任玉阶、曾慎修为监学,庞明钦办女学。团结一致,与官吏、局绅斗争。清廷既已颁布“预备立宪”,许各地组织农会、商会、学会。先生乃同各教师分别联系群众,组成这三个公会,在大北街成立三会公所,依法取得全县民意机构地位;联名申请裁并“三费局”,与户房合并为经征局,直属于县府,不再代表民意。这一胜利,把林举人、肖拔贡那批劣绅的“相权”摘掉了。(旧时,府县衙门都有六房典史员差办事。吏房主铨选;户房主田赋;礼房主祀典;兵房主盗贼;刑房主刑法;工房主工匠。惟户房权势最大,刑房次之。余四房最冷落,几乎无事可办。后遂裁废。)旧时陋规,亦陆续有所裁革,官吏也不敢公然贪污了。
    清朝末年,地方社会崇尚“斯文”(俗语用于称读书人为斯文),出门要穿鞋袜、长袍、马褂,戴披肩风帽,勾腰驼背走路;若还不拿拐杖,就要提个烘笼。这才叫作“斯斯文文的人”,才会受人尊敬。表方先生办学,首先提倡体操。在南较场办运动会,大字悬牌:“禁止风帽、烘笼入场”。又旧规妇女都缠小脚,出门虽一条街,也要坐轿,不能把脸给人看见,读书只许读《女儿经》。先生回国,才创办女学堂(后改称“端明女校”),开“天足会”(先叫放足会,劝妇女放足。后来放脚的人多了,才改称天足会,不许小脚女人加入)。先说服开明士绅家送女入学,再由一批女生去提倡、串联、组织,逐步把风气改变了。
    学堂第一二批学生,大都是学过八股文,应过科举试的富家子弟,穿着华丽,但功课却做不走。也有几个贫苦学生如任依塽等,学业都很出色。先生要矫正风气,提倡朴素、勤劳,每期考试,各班前三名都免交食、学费,还奖给图书。他常到自习室来辅导学生(那时学校建筑分教室、自习室、寝室、大礼堂、大操场、食堂和厕所等部分,学生过集体生活)。对于贫寒学生,慰勉备至,格外亲切些。浮华学生怕被抽问,见他来时,总是把头埋起。他曾在讲台上讲述“绣花枕”的故事,说得那些华丽无实的学生面红耳赤。表方先生培育出来的学生,大多能敦品力学,多少有所成就。
    南充在宋明两代,文化较高,学士、文人、名家颇多。清代文风衰竭,读书人只习股应试。科考也多是买外县高手顶替,举贡生员,几乎没有一个通入。先生家近西充。西充地瘠民贫,学人努力,学风踏实;治经史,成进士者多。太老师海楼先生,曾向西充名家受业,回县教学,才开始在上西区打开了经、史、辞章的门径。较远的县城与东、南、北区,学风仍是很落后的。即如县城首席局绅林举人,就是谫陋不通的代表。他给某孺人做了一墓志,镌立在西郊赛云台山上,其中有“暮春之交,暴雨横行……是皆予所目击见闻也”等语句。先生与罗梓青、蒲伯英、胡德宣四人游山看见,相与捧腹大笑。四人各凑一句,用瓦片刻在碑文上道:“好大一篇狗屁,尽是目击见闻;若要狗屁洗净,还等暴雨横行。”(这是罗梓青先生谈的。我1927年游此,还看见这个碑与瓦片划字存在,证明罗言不虚。)自从张先生办南充高小以后,学风大变,这样文句不通的人逐渐少了。然而在此以前,连举人也是这样狗屁不通。
    三费局撤销后,林举人、肖拔贡对学堂恨之入骨。林举人自知不济,都还罢了。肖拔贡自信是饱学的,也在社会上联络一些人,去“包围”县官,自告奋勇要“打倒张澜”。人知道学堂宣传科学文明,骂他是老腐败。他也卖弄歪才,在他当街大门上贴一副过年对联道:“张吻鼓颐,吸血呼膏,真所谓蚊鸣世界;济困扶危,出经入史,原无愧虎拜先生。”西兴场有个姓蒲的学生,性滑稽,素来憎恶肖的言行,他用白纸写了一副短联,半夜贴在肖家门上大红对联的下面:“三费局张了贪吻,鼓了馋颐;肖子仪出的月经,入的狗矢。”于是此事传遍学校。学生们把两副对联说与张先生。先生微笑道:“这位拔贡一片虚骄,实无学问,饾饤成词,典实疏谬。他的上联,恰好像他们在三费局的自赞。他的下联,恰成了他们对官吏犬马效劳的报功。蒲生的上联还切合其人,下联则不成辞矣。”学生们说:“骂他是阴类丑物,我们就觉骂得好。”先生正色教育道:“评论人物,须当心安理达,恰如其分。虽当面言之,亦能折服。不可涉于刻薄谩骂。若说他们谄谀助虐,是纾的吏困,扶的官危,却符合事实。月经、狗矢就太庸俗了。”学生又说:“蚊鸣、虎拜,就是他在谩骂。”先生笑道:“可能是他在骂街。但若用经义解释,就等于他在骂自己了。所以应该说他是典实疏误。”于是学生问:“他这两句出于何典?”先生笑道:“《诗·齐风》‘虫习薨薨’,为‘苍蝇之声’,喻小人成群谗害君子。蚊鸣无典。蝇蚊同类,可以借用。这岂不是他自明谗口,《礼·檀弓》‘苛政猛于虎也’。虎拜无典,只有此典。这个拜字岂不恰好表明他与官吏勾结的身份么?”先生之因势利导,循循善诱的方法,大都如此。
    封建社会的另一个特点是迷信宿命。关于先生福泽,地方上也有许多传说。何淦侯先生说:“先生诞生的一夜,太老师梦见大海汪洋,有一小舟荡漾,不能自进。海浪时起高澜,推舟前进,浪复一浪,推动多次遂达于岸。故为先生取名澜,字表方(方,是方舟之义)。”何又说:“先生面相,山根有断纹。相法云,40岁死。尝病虐,大烧谵呓,自言梦至一大殿外,见张榜云:张澜40岁。怒,撕去40字。其后满40作川北宣慰使,乘马,马忽暴跳,坠地臂折,几死;然竟治愈。”说者以为阴德之报。我曾问先生“信有之否”?先生曰:“有之,偶然之事,迷信者以为果然。相士先有妖言,故懵梦中有此谵语。省躬清明,无所畏怯,则亦无验。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信之有害,斥之无益。但当修身力学,无须问此。”

    清宣统三年(1911),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建议把征派民股的川汉铁路收归国营。四川咨仪局邀请各州府民股代表到省城商讨,代表们一致表示抗议。四川总督赵尔丰,狃于他经营川边的胜利,颟顸栗妄,逮捕了议长蒲伯英、副议长罗梓青和言论激切的民意代表13人,张先生就在其中。逮捕形式,是邀请入署议事。初亦在客厅供茶。悻出,先饬放弃抗议。蒲等拒绝。赵悻然退入,率武装士兵再出,厉色咆哮。诸人各俯首无语,独先生高声斥责道:“请来议事,何得如此威胁!”于是有持刀武士在先生肩上架一刀,持枪弁兵对胸前抵一枪。来客皆泣下。先生则毫无惧色,侃侃然持理争辩。赵不能屈,怒问:“你叫甚名字?”先生抗声云:“川北民股代表张澜。”赵悻悻然退,遂拘禁13人,奏请侯旨斩决。
    13人在拘禁中,料定必死,或泣或默。议长蒲伯英,每宽慰诸人,谓:“表方一人捋了虎须,恐不能免。但立宪方开,我辈当无死理。”遂倡赋诗,会文消遣。诸人多作冤怨叹诗,先生则多用“正气歌”寓意。原作我不能记,但记一事,足概其余。有一次,蒲倡“撞诗钟”,题为嵌青黄赤白黑五字,半日莫有应者。或问蒲,“愿闻成竹”(谓出题时必已有成联),蒲亦无有。先生从容曰:“得一联,或可搪塞。”联云:“黄州赤壁东坡赋;黑塞青林太白诗。”阖狱称叹,有泣下者。蒲伯英赞不绝口,每对人言:“表方气节,人所共知;他的诗才,则还少人知道。从这一联,就可看出他巧思超妙,运典如神。尤难得的,是他表现的风趣、情操。显得他气壮河山,临死无畏,雍容闲雅,仍从敦崇友谊方面构思,真有生死不渝之概。”(黑塞、青林,是杜甫梦李白诗语。)
    赵尔丰这一着,未能杀害这13人,反把他自己的脑袋搞掉了。自13人被逮消息传开,全川各县人民次第造反了。各路保路同志军围攻成都,要求释放13人。赵的兵力镇压不了。清廷亦不敢轻许杀害民意代表,只派大臣端方率新军入川“查办”。端方甫到资中,黎元洪已在武昌起义。新军哗变,杀了端方,退回湖北,参加革命军。不久,清帝便交出政权了。赵得清帝退位消息,向13人议和,交出四川政权,让同志军入城,成立四川大汉军政府,推蒲伯英、朱庆澜为正、副都督。这时,张先生任川北宣慰使,率军回顺庆,部署新政。他素知封建官吏罪恶,每因人民控告,惩治贪污、凶残的吏员不少。杀晏弘事,是民间最流传的。
    蓬溪县大地主晏弘,起家衙吏,以袍哥首领为县局绅,作恶多端,人莫敢讦。宣慰使至,拦马控告晏弘者甚多。既加逮捕,则函电营救都沓至;并有结队拦舆求保释者。先生谓僚属曰:“保晏弘者多于控晏弘者,诸君拟如何处?”或曰:“宜释放,候查。”先生曰:“不然。我观控晏弘者,尽皆衣服褴褛,指有受害实事。保晏弘者,莫不衣冠楚楚,不言其于社会有何可称,而徒作求情空言。恐一经释放,穷人们的冤忿更大。宜查实置于重典。”遂斩晏弘。各州县劣绅、衙蠹闻晏弘死,皆逃遁潜匿。川北吏风,缘此而肃。
    先生在顺庆坠马伤重时,成都在10月18日有赵尔丰所属边军索饷哗变、劫藩库事。蒲、罗惊骇,潜匿不出。遂有凤凰山新军与保路同志军入城定乱,推尹昌衡为都督。尹杀赵尔丰,撤销四路宣慰使。先生伤愈,同罗梓青赴京任众议院议员(蒲先在京任参议院议员)。袁世凯图复帝制,改组众议院。先生还乡任顺庆联中与南充中学校长。
    蔡锷从云南组织反袁联军,派人到四川联络反对帝制的人。有两人到川北来做工作,逢人便说“找张罗”。“找张罗”,是乡俗读书人向人求周济的代词。他二人用寻访友人的暗语,沿途访问张表方与罗梓青,没人怀疑。罗梓青住西充城内,容易找得。张先生寒、暑假住在偏僻的张冠沟(是佃耕西充王姓的田庄)。他二人多方寻到,次日便同先生经西充与罗一路回顺庆布置起义。不久便联合第三师师长钟体道等军队和地方武力,在顺庆树立讨袁联军旗帜。众推张先生为川北道尹,主持民政。
    先生住南充中学校内。记得一夜,他召开全校师生大会,讲述袁世凯篡国经过,探测群众态度。学生中有二人发言,表示愿加强军事教育,准备进行第二次革命,获得全场响应。先生一面聘请退役军人赵保桢教操练,发动全校师生每天下课一齐赴操场进行锻炼;一面广泛发动地方人士组织武装和寻找宣慰使任内的旧部,发展武力。既得钟体道支持,川北反袁独立便成功了。
    在独立前,袁世凯已派其心腹陈宦主持川政。还派有曹锟、吴光新、冯玉祥等率北洋军入川,分驻川东要地,准备镇压。倒袁工作做起来十分艰苦。由于先生德望宿孚,号召有力,群众同心,地下工作顺利。酝酿数月,未曾有过内叛者。时北洋军旅长冯玉祥驻镇顺庆,知南充中学练习军事操,饬县府传话禁止。先生谓来使曰:“袁大总统顺民意请求,筹复帝制。既已‘万众归心’,还怕学生造反么?方今万国皆是全民兵役制,我国的征兵制度,势在必行。本校提倡军操,正是先进学制,岂可勒令停止?”便引使者到操场看操,全是木制假枪。笑谓使者曰:“烦转达知事和旅长放心,这些青年学生中间纵有好事者,凭这木枪也造不了反。若还监督张皇失措,传令禁止,笑话流传,反使人心不安,有伤治道。”县府遂以木枪为解,回复冯旅。冯终疑之,而不能难。一日冯便衣简从自来学校察看,他已先闻先生伟躯长髯,留心观察,先生亦在操场与师生同练,心自钦佩。又似欲试先生胆识,故作威胁。有意行抵先生附近,询一教师:“此人是谁?”教师知他是冯玉祥,惧当场逮捕先生,嗫嚅不敢对。先生昂然走近曰:“我叫张澜。”冯渐沮,唯唯而去,冯旅不久出川,钟三师填防川北,遂宣布反袁独立。
    先生作嘉陵道尹两年,澄清吏治,振兴实业,弘扬教育,整饬风纪,声誉隆洽,前所未有。蔡锷病死后,唐继尧统滇、黔军时取四川。北京任命先生为四川省长。时刘存厚附北洋政府,代表川军驱滇。战祸反复,民无宁岁。川北绅民不愿先生离任,或劝电辞,或劝留顺庆就任。先生曰:“川滇战争连年,未有了局。川北独立,终非长计,苟有调解机会,不可轻弃,此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无负川人所望可也。”遂决以卢子鹤先生代道尹,钟三师仍留川北,自己轻车简从,身赴成都。抵成都时,川滇两军正激战。月余,无可设施。刘存厚败走汉中。先生欲回川北,顺庆已被石青阳攻占,钟三师败入汉中。张、卢两先生俱赴北京。北洋政府饬用省长行署名义,保持反攻。未久,钟部亦被刘存厚吞并,川北全局摧毁。先生亦于1920年奔母丧回县。
    先生治理川北的方法,是一切取法诸葛武侯,以身导化,开诚布公,信不赏必罚,循名责实,虚伪不耻。并也确曾做到了“吏不容奸,人怀自奋,道不拾遣,风化肃然”,一时有“川北圣人”之誉。隐德庞多,先生从不自言;但有丰神所度,使人畏敬而已。我曾欲写先生行状,求先生告以所不知的事。先生不答。请久之,先生徐徐云:“我不自觉有何可值称颂者,一切行心之所安而已。只有一事,非心所安。”以下敬录先生原语:
    我作嘉陵道尹,未曾迎养老母入衙。一个岁末,封印后,回家省亲,准备过年。弟兄聚议:年节,来客必多,接待费如何筹措。或主张趁年节未到,先行遍辞亲友,以节糜费;或谓近亲可辞,远友尚多,拟向至亲借贷筹措。议久不决。老母闻之,出谓我等曰:“你们来此佃耕,已四辈人了。焦悲寺那点祖业,还在佃给人耕,我早就主张卖去,你们不肯。现临过年,等客需钱,卖了它岂不够用了么?”我弟兄总以出卖祖业为不可,欲不从。老母厉声决卖,只合遵了。
    先生作道尹时,年45岁,谈此事时,年已70。我生平闻先生所自述者,仅此数语。
    百行惟“戒得”最难。古今服官者,无贤,不肖,莫不“润屋、润身”,于车马享受之外,置产连田,转为富室。即有廉史,亦多属庸碌自好之士。于社会民生,无所裨益。先生于军阀猖狂之世,南北混战之间,赤手起兵,参与推翻帝制,能保持川北一区二十余县人民于兵燹祸乱之外,安居乐业。军民爱戴,令行禁止;而其家计窘乏如此,迄无人知。环堵萧然,先生亦若曾无所觉,致劳兄弟愁商,老母刚决,为延宾而卖去祖业。比于侃母剪发,海家红袍(陶侃母剪发事载《晋书》。海瑞家惟有一领官服,有大红袍传奇),不更为难见之奇事乎?
    先生家历世佃耕西充王姓田业。作道尹时,太师母已年近70,不受迎养,仍同妯娌们操劳家务。先生作省长时,师母与子女仍在田野劳动。石青阳既占顺庆,所部皆招自绿林,习于劫掠。既以张、卢为敌方,查抄财产,城内一无所有。询地方人,虽怨家(如“文党”)亦称其廉洁。石派人暗访到乡,见其家人勤劳,耕作熟习,坦然无忧戚之态,嗟叹而还,报曰:“川北圣人之誉不谬!”于是莫敢议及先生家口。亲友因而获保全者亦多。
    其后蒋介石入川,召见先生,先生不赴。蒋甚忿恨。有人承旨诬先生侵吞川汉铁路股款,蒋扬言将兴大狱,以胁先生。有人劝先生出辩。先生曰:“将为避其威胁而辩之乎?苟欲杀我,辩之何益?若只威胁,则事实明着,何庸辩说?辩口当寄于舆论,舆论自有公道,何用辩为?”竟坦然不理。威胁谰言,果自息灭。
    先是,川汉铁路随粮附加的股款,保路同志会既已争得,四川军政府成立后,开过多次股东大会,议决仍继续征收,立即动工从宜昌修起,东段修向汉口,西段修向重庆、成都。江西李烈钧发动第二次民主革命失败后,政局混乱,器材缺乏,工程停顿。最后一次股东代表会议,为防止军阀挪用股款,决定把款长期存入中国交通银行保管生息,由保款董事会经理核算,随时向代表大会汇报,以待复工。四川军阀混战,股东大会迄未召开,保款董事亦未改选。存款本息若干,历年无人过问。先生任嘉陵道尹与四川省长期间,提倡留法勤工俭学。南充先已送出十余人。留法勤工,到后来虽有人接洽安排,而长途旅费所需仍多。四川农村贫乏,学生清苦,出省求学与留法勤工,皆有困难。因有人建议借用路款,俟各地留学生学成就业后归还;交由在京省长行署办理。先生极为赞成,派人与财政部、中交两银行及在京股东,董事等商定,委省财务处长奚致和主持其事,那时我正在北京农学院读书,与农院川籍学生每人都按规定借支60元,具有手印借卷。申请留法勤工者借额较高(系按留学地点远近规定借额)。事实上,因先生卸省长任后无人催问,其款没人归还。
    当蒋帮威胁谣诼发生后,我在重庆,为先生担忧,曾去问过先生:“当时借卷,还全部保存否?”先生不答。久之,反诘曰:“你问此何意?”我嗫嚅不能成辞。又久之,先生微笑曰:“你怕清算路款么?”我惭答:“然。”先生正色云:“咱款早就该清算了,你们借了钱的人怕算;我就与你们不同,我就赞成清算。只可惜四川没有人能说清算和贯彻清算罢了!”我说:“我借的60元,归还不难。也知先生不怕清算,可畏的是他们不是为的清算,而是嫁祸诬蔑,遂其陷害阴谋。”先生微笑云:“你太稚气!所谓人言可畏者,非谓谗谤之言。孟子言:‘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奚致和是个精细的人,当时不但保存着借卷专档,并复制有清单,一丝不苟,分报财政部、银行、董事会备案。省府移交时,全案就已清算点验,取有总结保存。他尚且对此谣诼漠然不理,你还替我担忧么?”我受到这次教训后,也懂得对待陷害诬蔑的道理了。

发表日期:     来源: 原载《龙门阵》1980年第一辑、1981年第二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