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岔口》到《溪皇庄》

原标题:从《三岔口》到《溪皇庄》

我手中的这张1954年的节目单已经过了一个甲子，其中第十个节目是“舞剧《三岔口》”，请注意，此剧的指导是李苦禅先生。今摘录一段参演人员线天长先生的文章，让我们一起回忆那段往事。

“中央美院每年都组织一次新年联欢晚会，领导、老师、职工、学生都积极筹备，热闹极了。最活跃的是美院绘画系的同学，我们雕塑系就落后了。有人提议，请李苦禅先生帮我们排演京剧。找到苦禅先生，他看我们几个人都很热心，高兴地说:“文戏唱不了，排练武戏吧!”初步选了《三岔口》。先生认真地给我们说戏，我们大体上知道了剧情、角色的要领。他告诉我们，“大后天在前门鲜鱼口华乐戏院有名角演出《三岔口》，你们去看看。”我们五个人都去了。那天是张云溪、张春华演的《三岔口》，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们根本不行。武生、武丑那些高难度动作，根本做不了。回去以后我们直说“演不了，演不了。”苦禅先生大笑说:“谁叫你们去模仿名角的武功技巧?是让你们去悟解总体的意蕴。只要抓着‘摸黑’一场戏，创造一些有趣的情节，让这场戏‘趣味横生，抓着观众’也是可以成功的。”这回我们听懂了。

看来，苦禅先生对我们几个京剧外行，调理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节目，已经成竹在胸。听了先生的话我们也信心倍增。我抓紧时间练刘利华出场时的“前空翻”，刘志福练任堂惠出场的“走边”。排演时，对李苦禅先生所增加的一些情节、动作，我们有时不太理解。先生说:“京戏是用虚拟的表演手法，体现写意的艺术效果，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每次练习，苦禅先生都在场，托着我们的腰，十分爱护。二十天后，苦禅先生说“准备彩排!”

在1954年中央美院新年联欢晚会上《三岔口》第一次演出了。苦禅先生坐在边幕演员能看得见的地方，让我们心里踏实，第一次演出总算没出笑话、没失误的事儿，还听到了掌声。

苦禅先生真没白下功夫，他首先去掉不少开场和结尾的一些情节。因为没有坤角，剧中刘利华之妻店主婆去掉了。最后的四人对打，改成三人混战，由焦赞解除误会，大家欢喜收场。“摸黑”一场，创造了许多黑暗中的悬念，许多趣味十足的小情节，就不赘述了。

此后“三岔口”被学院推荐参加1954年2月14日“北京市高等学校学生文艺演出会”，地点是白纸坊人民印刷厂礼堂，当时文化界许多名人都请来观看、评判，老舍先生也来了。他对演出评价甚佳，说“中央美院表演的《三岔口》改编得好!简洁、生动，舞剧的趣味性强，很大众化。”不久，学校通知我们的《三岔口》获得了演出一等奖。”

苦禅先生是怎样为他们量身改制了《三岔口》呢?去掉了可以减少的人物和剧情，就着演员的表演基础设计武打动作，突出和丰富了“摸黑”的虚拟性和幽默性，没有离开京戏表演中的写意美学。

2014年7月10日，在北京大观园戏楼由北京舞蹈学院选修课教师刘序的学生们演出了一场久不见舞台的京剧《溪皇庄》，很成功，也很有趣。成功，是在于学生们的敬业精神，有趣，是在于这些从来没扎过靠，没耍过刀枪，没穿过厚底的学舞蹈的学生们，居然凭着一股横劲，硬把这出戏特别认真地拿下来了，当然其中不乏打得掉了帽子(行内叫掭了)，对打中瞬间“失忆”的停顿，场内虽然笑声不断，但绝无嘲讽之意，倒都是替他们揪着心。

戏是演完了，大家的心还激动着，于是9月14日下午由刘序的老师李燕夫妇牵头组织，由中央电视台王筱磊先生主持了一次长达5个小时的座谈。北京舞蹈学院古典舞系领导和老师们给予了全力支持。

在洋洋洒洒几万字的听打纪录中，仅选出最具个人特点的几句提供给读者或许会引起大家的兴趣。

刘序:这次我给学生们排演《溪皇庄》是本着梅先生的“移步不换形”的原则，删去了几个角色，保留了戏的主题。让我没想到的是学生们都很刻苦，以古典舞的基本功，较快地掌握了多种武把子的使用方法，特别是对打的节奏与配合，孩子们的认真、拼命的劲儿让我感动。也许是中国人基因的特质，因为拍了这出戏唤醒了他们追求传统文化、戏曲、书画、诗词的热情，好事!

石仁奇(古典舞系二年级学生):虽然刚刚接触书法和戏曲两门选修课，但对我来说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它们之间的关系。我体会书法中每一笔的用笔过程，每一笔的衔接，和我们舞蹈艺术对于动作和技术要求的运用是一样的。

苏海路(古典舞系四年级学生):我学了几套把子，现在也能扎着靠进行表演。我体会最深的就是呼吸和动作之间的关系，如果吸与呼处理不当很影响动作的美感和效果。另为在起霸与亮相时除了注意呼吸，脚后跟也要使上巧劲，使身体整个跟上。如果演员只注意外在的神态，没有瞬间的造型意识，这个亮相就瞎了。

我也认真地进行了思考，作为一个演员第一就是心里要有观众，一定要引领观众 。第二是要表现艺术的个性，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秦天(古典舞系2014年毕业生):我的突然开窍源于《溪皇庄》，扮演了主要人物花德雷。我突然明白了戏曲有相当大的包容性，就舞蹈本身来讲涉及的面太窄，单一性的演员是不会被社会包容接纳的。这是我第一次担任主角，一下子增加了我对艺术创作的勇气和自信。

刘晓晔:我上学在中央戏剧学院，一直学斯坦尼体系，到了俄罗斯，看到他们的建筑，意识到他们的民族文化民族传统跟我们完全不一样。作为一个中国演员一定要有民族文化修养的传统，于是我在36岁之后开始学习戏曲，并且把一些表演手法用在舞台上，我相信这一定是有益的。

史敏:今天我很开心，开心的是同学们开始对艺术有了自己的认知和感知，尤其对于传统文化的这份热爱，真是了不得。1979年14岁时，我参加了《丝路花雨》的演出，扮演反弹琵琶的天女，我觉得是历史赋予我的任务。民族要昌盛，一定不能让民族文化消亡。

庞丹:看了这场演出，我感触很深，对于公选课常常是上完了也就淡忘了，《溪皇庄》的演出让我改变了一个观念，原来我们学舞蹈的学生在舞台上也能呈现出完整的戏曲表演，在有限的时间内能够达到这么丰富，这么完整，我们在教学中要进一步思考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张军:古典舞中强调的身韵是唐满城老师在戏曲的基础上提炼出的一些基本要素，是从元素训练入手。戏曲不同，它有唱、念、做、打。舞蹈选择的是元素，戏曲塑造的是人物。演戏首先要身临其境，体现的是一种艺术的综合性、虚拟性。通过《溪皇庄》的演出，我感受到一个学与用、学与演的关系，这是我的身韵课教学研究的课题。

五个小时，大家谈的都是真话，“真”是发自内心的对传统文化初步认识和体会，都是自己的切身体会;“真”是发自内心的紧迫感，是对教学设置的不足和对文化课缺失的遗憾与懊丧;“真”是发自对艺术理想的追求与自己将要步入社会的茫然与失落的恐怖与担心。做为中央文史馆馆员的李燕先生感动于学生们对艺术的热忱与真诚，看到了古典舞系领导和教师们的深度思考，也看到了做为指导老师刘序的辛苦和付出，于是他把苦禅先生排演《三岔口》的思路与经验，与刘序的实践联系在一起，做了一次对传统戏曲改编的小结，惊讶的发现刘序的改编和压缩依然是遵循了苦禅先生的原则，首先选择了可以充分体现演员特点的武戏，抓住主线和剧情，充分发挥舞蹈学院学生的优势，比如在“十美献艺”中，有芭蕾舞、民族舞及地方戏，丑角戏等轮回上场，在突出武戏的技巧同时增加了幽默感和时代感。令他慨然的是这两出戏的改编和演出竞相距六十年!而改编的思路和方式方法却很统一--即以写意的手法，以剧情为主线，创作出让观众能接受，让演员能发挥的戏来，而不是许多新编京剧的话剧加唱!从各方面看，可以说，这次演出的全过程，是一次成功的试验。他希望我们的年轻人能更多地投入到对传统艺术的研究继承中来。祝愿舞蹈学院古典舞系的师生们能在继承、挖掘、探索的过程中排演出更有传统特色的节目!

文/孙燕华

李燕，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清华大学教授、李苦禅纪念馆副馆长，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中国周易学会副会长、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

注:①《三岔口》，杨六郎部下焦赞打死奸臣谢廷芳被发配，六郎遣任堂惠暗中保护。焦赞住入刘利华夫妇开的三岔口客店。刘利华夫妇好义，欲搭救焦赞，此时任堂惠也来住店，引起刘利华的误解，待刘潜入任堂惠卧室后，双方暗中格斗。刘利华之妻又杀死解差，救出焦赞，解除误会，同赴三关为国效命。

此戏为武生、武丑、武旦、武花脸之武戏，以表演“摸黑”著称。

②《溪皇庄》，土豪花德雷与采花贼尹亮为伍，作案累累。彭鹏私访至溪皇庄被押于土牢，彭部下徐胜、刘芳与褚彪、贾亮等人，各携妻女乔装卖艺，趁花德雷做寿之日，混入庄内，擒住花德雷，救出彭鹏，其中有寿宴之上“十美献艺”，妙趣横生，与武打部分形成大反差，很有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