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是奢侈的，这样的美丽他不要:张曼玉在《2046》里虽然不着一字，没有对白，但她低头不语的瞬间，已经用美丽将我们刺伤。两年后，当张曼玉因为阿萨亚斯的电影《清洁》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她站在麦克风前，动情地呼吁香港整座城市应为她骄傲，这呼应了我对她的印象，她是香港最恰当的代言人。
我常常在香港游走，脑子里总会出现她的身影。一个人坐着出租车沿弥敦道从旺角到尖沙咀，两边的霓虹灯很低，好像把手伸出窗外便能捞起一把红红绿绿的颜色，这让我想起了《2046》里张曼玉坐在汽车里的身影;在港岛唐楼窄长的楼梯上，看女人们上上下下，恍惚间总觉得有身着旗袍的张曼玉在不远处一闪而过;在中环摆花街长长的电动扶梯上，站在一头看人由远而近飘逸而来，总会猜想下一个出现在视野里的就会是她;车过九龙来到港岛的海底隧道，无数次窥探旁边车窗里是不是有她的影子。在香港从来没有一次能够在街上偶遇她，但香港到处有她。
与她偶遇却是在法国，2003年我逃“非典”常住巴黎，“花都”呆久了也异常寂寞。无处可去时，便一个人到蓬皮杜中心旁的MK2电影院看电影，电影完了便一个人坐在旁边的咖啡馆，一杯咖啡一张中文报纸消磨一个下午。某个抬头的瞬间，目光正好逮住一辆自行车急驶而过的影子，我脱口而出:张曼玉。她不知从哪里来，瞬间之后又消失在楼群里，我一直不能确信我看到的是不是她，回国后有一天翻杂志，看到一位住过巴黎的女记者写的一篇文章，她写到在蓬皮杜偶遇素颜的张曼玉，外表不加修饰，骑自行车在人群中自由穿行。我看了文章笑笑，想我那天没有看错。
《花样年华》那年，正好《站台》推出，我便有机会在各大影展碰到她。在釜山电影节，主席金虎东请客，可能客人太多照顾不过来，他竟然请大家吃早饭。一大早一群人坐在榻榻米上喝粥，有梁朝伟，也有张曼玉。张曼玉修长的双腿不适合榻榻米，她好像一个被困住的精灵，在交往的礼仪之余能看到她不被驯服的神态。早餐渐近尾声，她一个人站起身来，摸出香烟走出包间，站在外面悠然而抽。我们这些被困在榻榻米的人透过窗户看她远远抽烟的样子，看烟雾在她手指间自由漫去，象征着她的自由。
很多导演都想和她合作，我看她从《阿飞正传》里睡不醒的青涩少女，到《新龙门客栈》里嬉笑怒骂的老板娘，再到《花样年华》里幽暗灯光下身怀感情挫伤的女人，每一个角色演来都力透纸背，她是天生的演员，每一个角色都有各自的美丽，从不费力。她演技的脱胎换骨是从《阮玲玉》开始，以前成龙电影里夸张搞笑的表情荡然无存，留下的是对女人命运入木三分的表现，当她跟梁家辉扮演的蔡楚生在阳台聊天，他们一起蹲下的时候，她对演员宿命的认同，让她好像灵魂附体，这一刻我把她当做中国所有天才女演员的结合体。她不是一个人在演戏，她是在和阮玲玉，在和上官云珠，在和周旋……在和所有那些美丽的中国女性一起演戏。
之后有机会跟她一起工作是一条广告，有一天，接到王家卫制片Jacky的电话，说有一支公益广告，张曼玉演，有没有兴趣拍?我自然答应。到香港后，Jacky才说原来是张曼玉亲自点将，希望能够让我拍这支广告。我并不相信之前几次与她萍水相逢的擦身而过就能让她想起来和我合作，或许是在欧洲待久了，听人谈论得比较多，便对我感了兴趣。拍摄之前制片告诉我，张曼玉的部分要从下午开始，原来她习惯晚睡晚起，她愿意把体力、精力和想象力留在下午来进入角色。
下午两点左右，她出现在现场的时候光彩四溢，我们便摆开机器开始拍摄。第一个镜头是她手拿棉花糖回眸一笑的镜头，三条拍过，我已惊艳无比，顺口说道“过”。没想到张曼玉走到我身边，说:“导演可否再来一条，我觉得刚才还没演到最好。”我一时有些诧异，广告无非是个工作，现场大体过得去，后期经由诸多包装一定能达到很好的效果。但没想到她对广告也同样重视，每一个镜头都要演到她自己满意方能罢休。这让我明白，原来《甜蜜蜜》里，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晃动双腿，原来《清洁》里，她骑着摩托车，奔驰于巴黎街头，那些生动放松的表演，都不是随意演出来的，而是源于她严格的自我要求和尝试精神。银幕上所有具有想象力的华彩段落，都来自她对自我工作的严格要求，她的美丽是这样炼成的。
我们之间有很多交叉的朋友，比如《电影手册》的主编米歇尔傅东，法国制片人安娜，法国导演阿萨亚斯……从这些共同的朋友那里总会听到对方的故事，彼此仰慕已久，那时我也打起主意想和她合作《双雄会》，这是部我想了十年的谍战片。
有一段时间，我自觉想法成熟便在香港和她会面，说要合作，她欣然答应，但有约在先，必须先看剧本。不论亲疏远近，只有剧本过关才是合作的第一步。在这之后我进入了漫长的写作期，每一次见到她都好像没有写完作业的学生，有些不好意思。而恰恰这几年商业活动颇多，总在各种各样的商业活动上碰到她，有时是在汽车的发布会上，有时是在玉兰油的发布会上，我们相见总是互相鼓励，我希望她给我耐心，她让我不要着急，写出满意的剧本。
有一次她突然问我，可不可以写喜剧，她非常想演喜剧，我一时回答不出，便反问她为什么想演喜剧?她说闷了，想演些轻松的。最近，知道她的消息总是在新闻里，前一阵听说她演了昆汀塔伦蒂诺的新片《无耻混蛋》，到戛纳时，片中又不见了她的踪影。我想可能有太多的导演想和她合作，也有太多的导演还没想清楚就为合作而合作。我希望我能够写出一个好的剧本，和她一起留下一部传的下去的影片，好像吴永刚和阮玲玉拍的《神女》，也好像王家卫和她拍的《花样年华》。
我期待，因为我懂得她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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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曼玉(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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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可以自如地应对外面那个热闹的世界,也可以随时退回到自己的空间,自得其乐--这是我现在所追求的‘自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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