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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余-搜狐
零余

“文革”时,派系斗争,我爸作为“八二九”被对方追捕,躲到我姑妈家去了。家里只留下我和我妈、我刚出生的弟弟。仍然有人来家骚扰、威胁。我妈就将家当装在几个箱子里,遣我去弄口张望,要是有形迹可疑的人,马上跑回来报告,我们就逃。可是逃,那些箱子怎么办?当然要带走了。可是怎么带?妈抱着弟弟,即使一只手能提上两个箱子,仍然还有。只能我来提了。我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提得动?那时候我经常看着那些箱子犯愁,觉得它们要让我们逃不了,把我们给连累了。

至今我还记得其中有个笨重的大木箱,在我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口棺材。它有着金色的雕花的搭扣,边角还有金属的镶边,更让我觉得它累赘。也因此我现在一直对繁琐的雕饰很排斥吧!包括有着古纹装饰的唐装,那是地主、地主婆穿的,那年代,那与其代表着豪华,勿宁代表着沉重,就像他们的土地一样,搬也搬不走,最后拖累着他们被镇压。那时候我也感觉自己要被这些箱子拖累死了。外面的枪声在响,我简直恐惧,要是只有人,那该多轻快啊!当然我也得顾及妈和弟弟,弟弟需要妈抱,妈抱着弟弟,这也是够累赘的了。要是真能两耳锅系着一双草鞋,提着就能走,那多好啊!要是只有我自己,那什么也不怕啦!长大上了大学,第一次(在哪里忘了)看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话,大为共鸣,相当长的时间里,它成为我的口头禅。

我们是从那种时代过来的。在那种环境中,是不可能有沉稳心态的,要造就贵族更难。曾经看到女作家程乃珊评论电影《最后的贵族》的文章,说怎么总觉得里面的演员演得不地道,只像八、九十年代的中国青年。我后来看香港的《阮玲玉》,那是地道的。原因不辩自明。我们这些演员,都是从反对封建主义、改造资产阶级思想、提倡向工农兵学习的时代过来的,被“粗鄙化”教育了十几年,怎么可能有贵族气?即使后来改革开放了,脚上的泥土垢还没有搓干净,挽起的裤管虽然放下了,但是折痕还在。即使是现在所谓的“小资”,他们可能已经不知道那种年代了,但是三代才培养贵族呢。

我不是喜欢贵族,相反,我曾经非常反感于“贵族”这词,感觉它像一块庸俗的金块。也许这种感觉,也跟从小受的那种教育有关吧!后来大家都以富贵为荣了,我仍然很排斥,甚至更排斥了。那是我的逆反(我甚至在“反毛思潮”盛行的年代,却偏讨厌“反毛”)。但是后来发现,精神上的贵族还是好的,也许应该避讳“贵族”这个词,这个词也已经被糟蹋掉了。用“独立”吧!现在许多小年轻,貌似很独立,其实并不独立,只是时尚化的另类,他们虽然所受的教育很完整,但是他们并没有自己的思考。他们的观点,只是流行的别人的观点,他们虽然排斥政治课,但是让他们谈起来,仍然还是教科书上的(也就是他们应付考试的)那些观念,因为他们不知道别的。他们仍然会说,这世纪是中国的世纪,中国将来会越来越强大;他们仍然会崇拜毛泽东,向往五十年代;他们仍然会以俺们“精神文明”而自觉能据傲于资本主义社会,以爱国来“仇美”、“仇日”;讲起社会风气,他们就会也说要雷锋,不知道在先进国家处处都是活雷锋。他们不知不觉中成了罪恶社会的辩护士,甚至打手。但是他们又是无辜的,只是因为他们太认为自己懂得了,太希望自己有水平了。

“文革”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人,在镜头前为了说得有水平,就竭力说些政治觉悟高的话。结果无形中成了那时代的帮凶。比如我念小学的时候,政治运动,有报纸记者来我们学校采访,让学生谈感想,老师往往让那些最会说的学生去。所谓最会说,就是最会说当时时尚的政治话。还要立正,昂首,挺胸,丁字脚站姿,说的时候声音嘹亮,煞有介事。我历来鬼头鬼脑,站没站相,说没说样,用大人的话说:“没个正经!”所以一般不会被选去发言。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在路上被记者拦住了。当然不会回答好,就像我写作文,从来都是不懂得立意,“立意不高”。下来,老师、家长、周围人都会扼腕:

“怎么这么傻?应该这么说……这样说才有水平!”

那些在边远地区的穷庄稼人,有的会非常积极参加那些运动。我认识一个庄稼人,“文革”期间成了学“毛选”的积极分子。不是假积极,是真积极。他真的很爱读“红宝书”,很爱参加政治学习。对他来说,“红宝书”是他家里唯一的书,唯一一个显示他有文化的家什;而政治学习,使他能够人模人样像干部一样坐着开会,是唯一能使他靠近中心的机会;戴毛主席像章和戴军帽,是他被接纳进主流阵营的标志。后来他跟人回忆说,他这辈子再没有像那时那么活得有文化、有价值,活得高贵。

贫贱渴望高贵,于是就容易被收买,即使是为残暴造局--搞“文革”,他们是造局者,“批林批孔”他们也是造局者,邓小平复出、整顿,他们拥护,“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他们也拥护,粉碎“四人帮”,他们又拥护。群众一点也不比暴君清白,一样的操蛋。群众最高贵的梦想就是当皇帝,最卑贱的梦想就是忠于皇帝。即使造反,也梦想招安,去镇压方腊。文代会上,女艺术家为能被领袖邀请跳舞而甚感荣幸。就连已经出国了的,也会为见到祖国领导人而挥笔讴歌,夸某大使风度翩翩,海外人士比国内的更媚骨。什么鸟!于是就不能不明白,以资本为基础跟以政治为基础,一样的无耻。流行政治俗语,和流行汽车、流行歌星什么的,是一样的时尚。他们都会趋之若鹜,一旦有机会了,就会竭力去当好,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日军侵华期间,曾经有过著名的“万人斩”表演。那两个得胜者当年接受着众多媒体的吹捧,他们自己也很配合,细说自己杀人的经过。后来日本战败,他们当然要被处决。现在他们的亲属出来起诉翻案,说是当初没有杀人,他们当初只是为了配合政府的宣传,才说了那些话。事实如何尚不知道,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们听从了天皇号召,以英勇战斗为荣,为了获得这样的光荣,那两个人也有可能吹嘘他们的战功。不但他们,那种情况下大多日本国民都会这样吹嘘,只要他们有机会,这是“集体无意识”的悲剧。倒是大岛渚《感官世界》里的那对男女是疏离的,着装整齐、威武的军队从街上走过,衣装邋遢的男主人公冷眼走在路边,走自己的路。我一直认为《感官世界》并不是好在性暴露上,那没什么,A片比那暴露多了。它的好,是拍出了惨烈。我一直觉得大岛渚是用性来反抗时代,这里有政治的背景。他是政治的导演,他的学生运动领袖出身,也证实这一点。在一个浮华的时代,当个零余人,甚至是乞丐,倒是一种清醒。

2014年06月26日推荐